《死魂灵》3：刘洪波 | 画法各异的俄罗斯众生相

喜马拉雅的听友你好！我是北京大学的刘洪波，欢迎你来听我的文学课。前面一节课我已经简单介绍了《死魂灵》的情节主线，即乞乞科夫为了购买死魂灵，就是人已经死去，但名字还没来得及从纳税人口花名册上去除的农奴，而依次去拜访五位地主的故事。这节课我就来分析一下《死魂灵》中的人物形象。

果戈理在小说的第一章里就展开了俄罗斯众生的画卷，除了乘着马车来到外省省城N市的主人公乞乞科夫和他的车夫、仆从，作家的笔触还勾勒了酒店对面闲聊天儿的乡下人、街上步履匆匆的贵族青年、旅店里殷勤迎客的伙计、街角卖热蜜水的小贩儿、人行道上长相不算难看的太太等市井人物的速写，描画了脖子上挂着安娜勋章并且会绣花的省长、长着两道乌黑浓眉的检察长、矮个子的邮政局长、待人和气的民政厅长、两眼总是眯缝起来笑的地主、双脚硕大无比的地主、见面说不上几句话就开始以“你我”相称的地主等一众上流社会人物的简笔画像。小说第一章仿佛是整部作品的总图谱，后面则跟着篇幅和画法各异的一幅幅人物画像。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组肖像画：

第一幅是地主玛尼洛夫的画像。他是乞乞科夫拜访的第一位地主。这位地主非常的谦恭有礼，他和圆滑世故的乞乞科夫俩人都是戏精，书中写道：“他们在客厅门前已经站了好几分钟，互相请对方先进去。”最后只好两个人同时侧着身子，彼此挤了一下，才总算是不分先后地一起进了门。

玛尼洛夫永远心情愉悦，笑容甜蜜，只是时常会甜得发腻，果戈理形容说：“像滑头的医生为了使病人爱喝而死命地多加了糖的一杯药水”，那滋味你懂的。他的教养、友善一开始会令人如沐春风，但是过不了几分钟，就会让人“感到一种要命的无聊”，因为“从他嘴里听不到一句活生生的哪怕是狂妄自大的话”。他的话要么是附和别人，要么是假门假事的唱高调，实际上却是不知所云。不仅说话空洞无物，玛尼洛夫的思想也是随风飘散、留不下任何踪迹的浮云。

他的生活处于某种停滞之中，仿佛被一种魔力按了停止键，就像他书房里那本小书，书签永远夹在第14页，或者像他家客厅里剩下的那两把安乐椅，永远没来得及蒙上锦缎。在这种停滞之中，没有创造、发展，只有无所事事的发呆、空想。在玛尼洛夫的“小角落”，也就是他的书房里，两个窗台上布满排列得非常美观的一座座小山，它们是用烟斗里磕出的灰烬堆成的。这一座座刻意堆成的烟灰山峰就是这种停滞的象征。

玛尼洛夫的一切都透露出那么一种过分：过分甜蜜的笑容，过分不闻不问的轻信，过分安于现状、耽于幻想的怠惰，过分有礼的教养，过分热烈的感动等等。总结起来就三个字：假得很。这与他的姓氏很相符——Манилов这个姓是从动词манить化来的，意为“招引、引诱”。关键是玛尼洛夫的假，就跟《钦差大臣》里赫列斯塔科夫的谎一样，真得很。

举个例子：当玛尼洛夫非常高尚地表示，不但要将死魂灵无偿奉送，还要承担契税时，乞乞科夫欣喜若狂，不由发出了一番人生感慨，还掉了一滴眼泪。然后二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这也就算了，重点在后面：“玛尼洛夫说什么也不肯放开我们主人公的手，继续握得这样热烈，以至于对方已经不知道如何才能把它解脱出来了。”感受到这里面的嘲讽了吧？乞乞科夫是用演技在演，而玛尼洛夫那是用生命在演啊。所以飚戏的结果是玛尼洛夫胜出，因为乞乞科夫先演不下去了，当然他也无需演下去了，因为目的已经达成。

第二幅肖像画的本该是地主索巴凯维奇，就是前面提到的长着一双巨足的地主。乞乞科夫计划第二个拜访他，但是由于车夫喝醉了，马车偏离了正路，误打误撞地来到了女地主科罗博奇卡家。这是一个只有80个农奴的小地主，比起有200多个农奴的玛尼洛夫，原本不在乞乞科夫的卖家名单里。但是看到科罗博奇卡的村子也小有规模，而且相当殷实，乞乞科夫决定在她这里试试运气。

和超级务虚的玛尼洛夫比起来，科罗博奇卡极其务实。人如其名，科罗博奇卡俄文是Коробочка，意思是“小匣子”，她真就像一个装钱的小匣子，很能攒钱，不过也像小匣子一样狭隘、封闭，对于未知的东西有一种天然的抗拒和怀疑。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把死魂灵卖便宜了，这让她坐立不安，在乞乞科夫走后一连三天睡不着觉，非去城里打探清楚不可。正是她的这一举动最后坏了乞乞科夫的事儿。

第三幅肖像得来也纯属偶然，画的是“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地主诺兹德廖夫。误入科罗博奇卡的村子之后，乞乞科夫半路又被强行拐到偶遇的诺兹德廖夫家。和彬彬有礼的玛尼洛夫正相反，诺兹德廖夫豪放、爱闹腾。他说话做事随心所欲、无视任何的礼节和规则，常常信口开河，毫无无目的、毫无必要地吹嘘，一会儿说自己有一匹天蓝色或玫瑰色的马，一会儿又说自己一顿饭能喝17瓶香槟酒。他也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刚一见面就不由分说地强推他的小狗，非让乞乞科夫摸摸小狗的耳朵，捏捏它的鼻子不可。这还不算什么，诺兹德廖夫身上最鲜明的特征当属那种赌徒的狂热和不计后果。

在他家，他先是邀请乞乞科夫打牌赌钱，被拒绝了。后来，在乞乞科夫提出要他名下的死魂灵时，他又想用赌博来解决，再次被拒绝了。可他仍旧不屈不挠，最后建议用下棋来定输赢，要是乞乞科夫赢了，死魂灵就都是他的了。结果在下棋的过程中，因为他赖棋，乞乞科夫搅了棋盘，拒绝继续下棋，诺兹德廖夫恼羞成怒，居然命令奴仆堵住门不让乞乞科夫走，还要揍他，弄得乞乞科夫险些无法脱身。

第四幅画像终于轮到了期待已久的索巴凯维奇。这位地主姓狗名熊，合在一起就是“狗熊”了，与这个人物的外形很相符——他长得活似一头中等个头儿的熊。你可能要问了，书上明明写的是米哈伊尔·索巴凯维奇，为什么我把人家的姓名说成了“狗熊”呢？这是因为，在俄语里，Собакевич（索巴凯维奇）这个姓是从собака（狗）这个词化来的，而名字Михаил（米哈伊尔）在古罗斯习惯上被人们用来指代медведь（熊）。

可见，这个姓名果戈理可不是随便起的。与热闹的诺兹德廖夫比起来，索巴凯维奇是冷硬的。他没有诺兹德廖夫那么多废话，也没有玛尼洛夫那么多幻想，但是他很毒舌，在他嘴里，省长是“天下头号的强盗”，警察局长是骗子，公证处长是“世界上从未见过的傻蛋”，唯有检察长还算正经人，不过也是“一头蠢猪”，这与玛尼洛夫的甜言蜜语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和科罗博奇卡一样，索巴凯维奇也是十分务实和精明的，对外界的一切持否定和不信任的态度，但在程度上要比科罗博奇卡更上一个台阶。

他的精明在与乞乞科夫的谈判中展露无遗：当乞乞科夫从很远的地方扯起，进行长篇大论时，他一直默默地倾听，直到乞乞科夫问他：您看怎么样？他才一句话直指问题的本质：您需要死魂灵？估计索巴凯维奇这么简单粗暴的回应，让费尽心机兜了一大圈的乞乞科夫撞墙的心都有了！然而惜字如金只是索巴凯维奇精明的一个方面。

另一方面，当他为了抬价而对自己的死魂灵王婆卖瓜时，又开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起来。最后硬是把百无一用的死魂灵卖了个好价钱——每个2块半！比较一下：玛尼洛夫白送不说，还出契税，科罗博奇卡的18个死魂灵总共卖了15块钱，而到索巴凯维奇这儿，价格高出了近两倍！当然，乞乞科夫也不是菜鸟，他从索巴凯维奇这里额外得到了一个非常有用的信息：就在五俄里外，住着一个拥有800农奴的地主，那里的死魂灵多得跟苍蝇似的。这个人是谁呢？不是别个，正是我们都熟悉的泼留希金。

第五幅肖像画的自然就是这个大名鼎鼎的泼留希金了。他是五个地主里最富有的，拥有上千个农奴，家中的粮食和物品堆积如山。但是这偌大财产的主人呢，却穿着搞不清拿什么拼凑的睡袍，待客要用陈年的面包干，而且连上头坏掉的部分都吩咐不要扔掉，要刮下来送到鸡窝去；写个契约，连小半张白纸也舍不得全用，还要裁成四分之一，精打细算地把字写得一行紧贴一行。与此同时，他家的“干草和粮食在霉烂，庄稼垛和草垛变成了纯粹的肥料，就差在上面种白菜了；地窖里的面粉变成了石头，必须拿斧子劈；呢绒、麻布、家织布，谁也不敢碰：一碰就成灰。”贪婪永远是和吝啬结伴的。贪婪和吝啬使泼留希金这个人从里到外都物化了，化身为他那无用的“一堆儿”。甚至连天生的性别特征在泼留希金身上都模糊了，以至于乞乞科夫一开始都辨认不出，他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对自己他尚且如此吝啬，何况对农奴呢！他总是疑心手下的人偷盗和欺骗，御下极其严厉，以致农奴大批死亡或逃跑，这可便宜了乞乞科夫，他只花了24块9毛6就收获了近200个死魂灵，简直乐疯了！

若说这五个地主的画像已经是惟肖惟妙了，那么小说主人公乞乞科夫的画像更得果戈理的精雕细琢。从第一章到最后一章，乞乞科夫一路走一路展现着其性格方面的特点：初来乍到的谨慎精细、见多识广和处事周到，表现在他一到N市便开始拜访实力人物，扩展人脉，并旁敲侧击地打听与死魂灵相关的人和事；接下来在与地主们打交道时的伸缩自如和见风使舵，表现在对不同的人采取不同的策略，对甜腻腻的玛尼洛夫就打感情牌，对没见过世面的科罗博奇卡则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漫不经心；最后是与官吏们周旋时的见惯不怪和心领神会，表现在去办过户手续时，应对那些官僚时的得心应手。

不仅如此，作为史诗的主人公，果戈理在最后一章还专门讲述了他的成长史，为我们揭开了这个时代新人的性格成因。乞乞科夫之所以爱财如命和圆滑势利，启蒙老师是他的父亲。作为一个寒微之家的家长，在送儿子去市立学校读书时，他送给儿子一个硬币和一番临别赠言，教导儿子一要讨好师长，结交能用得上的同学，二要爱钱，因为钱不会出卖，还能打通一切障碍。谨遵父亲的教诲，乞乞科夫在这两个方面可以说都做到了极致，在学校里不但成了老师的宠儿，还想方设法赚了不少钱。然而当老师倒了霉，失去了用处的时候，其他调皮捣蛋的学生为了凑钱帮老师，甚至变卖了许多有用的东西，可乞乞科夫这个老师的宠儿，却只拿出五分钱应付了事。

这一行为模式一经形成，便一直沿用了下去。到了社会上，乞乞科夫先是各种讨好股长，但是碰了钉子，他就换一种策略，打听到股长家有个貌丑的女儿待字闺中，便百般追求，终于打动了股长，不但让他搬到家里住，还为他走关系，让他补了个缺，也当上了股长。达到了目的后，乞乞科夫第二天就变了脸，换了住处，也不叫伯伯了，也不提结婚的事了，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从这两件事里，我们可以看到乞乞科夫的两个品质：未达目的时坚韧不拔，不择手段；达到目的后冷酷无情，毫无愧色。所以说，在乞乞科夫的人之初，就已经打上了唯利是图的烙印。他以后的每一步，无论是在建筑委员会的贪墨被查，还是在海关因与走私分子勾结大捞钱财被告发，都脱不了唯利是图这个原罪。他的灵活务实、随机应变、圆滑势利和百折不挠都是服务于唯利是图的手段。

在前面这组肖像画之后，跟着的是一系列N市官僚世界的风俗画：

一组描绘乞乞科夫在公证处办过户手续的，一组描绘省长家舞会的，还有一组描绘 “一般可爱的太太”和“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闲聊的。这些人物画呢，果戈理用的是另一种画法，也就是风俗画的画法，不以单个的人物形象刻画为要点，而是着意表现社会风习。

这些画像描绘了城里各级官僚的贪赃枉法、为非作歹和社会名流的空虚无聊、搬弄是非、捕风捉影、以讹传讹。因为时间的关系，我们就不一一细看了，只挑其中的两幅感受一下。先拿乞乞科夫去办公证这个系列中的一个画面做例子吧，办事员先是打官腔，继而当乞乞科夫提到和处长是至交，希望能加快办理后，又暗示说，也不是只有处长一个人啊，还有别人呢。乞乞科夫许诺别人也不会亏待，并将一张钞票放到他桌上，他则好像没看见一样，马上用一本书遮上了，之后才安排人带乞乞科夫去找处长。这幅小画中的人物虽然只是一个普通官吏，但他勒索手法之娴熟，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很典型。

再看一下两位太太八卦的那一幅，太太们从狗牙花边儿好不好看的时尚问题，谈到乞乞科夫的鼻子，再从科罗博奇卡和乞乞科夫的交易，扯到他拐走省长女儿的企图，说着说着，最后竟把猜测的东西当成了事实去到处传扬了。这可以说是把贵妇人的空虚无聊和搬弄是非写活了。

好了，总结一下，这节课我们分析了《死魂灵》中的各色人物形象，谈到了果戈理在塑造这些人物时所采用的不同的艺术手法，我把它们比喻为速写、简笔画、肖像画和风俗画等画法。那么，作为一个作家，果戈理是怎么做到的呢？当然是用词语。下节课我就要谈一谈《死魂灵》的语言特色。我是北京大学的刘洪波，我在喜马拉雅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