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灵》5:刘洪波 |虽生犹死的掠食者和虽死犹生的死魂灵

《死魂灵》5:刘洪波 |虽生犹死的掠食者和虽死犹生的死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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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马拉雅的听友你好!我是北京大学的刘洪波,欢迎你来听我的文学课。前面我介绍了《死魂灵》的体裁、分析了其中的人物形象和语言特色,这节课我要来谈一谈《死魂灵》的主题。


在果戈理的构思中,《死魂灵》的主题有一个变化的过程。一开始果戈理设想从一个侧面,即从反面来反映整个俄罗斯。他写道:


“把每日在我们眼前发生的一切,把冷漠的眼睛所见的一切,把可怕的、惊心动魄的、湮埋着我们生活的琐事的泥潭,把遍布在我们土地上,遍布在有时是心酸而又乏味的人生道路上的冰冷、平庸的性格的全部深度,统统揭示出来,并且用一把毫不客气的刻刀的锐利刀锋着力把它们鲜明突出地刻划出来,让它们呈现在大众的眼前。”


后来,这个思路发生了变化,他不仅要表现俄罗斯的死气沉沉,愚昧黑暗,他还要展现正面的,能使俄罗斯走上民族复兴之路的内在力量。因而他设计了一个宏伟的大厦——像但丁的《神曲》分为“地狱”、“炼狱”、“天堂”一样,他的《死魂灵》也要写三卷。但是死亡叫停了写作的进程,完整地留给读者的只有《死魂灵》第一卷,而第二卷则只留下了几个残章。因此,我们这里谈《死魂灵》的主题,只涉及第一卷,与续篇有关的内容我将在下一节课单独说。


从社会历史层面来说,也就是从我们之前讲过的形而下意蕴层来说,《死魂灵》以乞乞科夫在广袤的俄罗斯大地上漫游,到处收购死魂灵为线索,展现了农奴制俄国广阔的社会和生活画卷,这里面有暮气沉沉、寄生封闭的贵族地主的庄园生活,有贪污腐化、官气十足的外省官吏世界,有受尽奴役和压榨却依然保有创造力的农奴群体,有正在进行资本原始积累的新兴阶级。


这些阶层以生与死为界限,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虽生犹死的官僚、地主和新兴的掠食者,说他们虽生犹死,是因为在这些省长、局长、处长们,在这些玛尼洛夫、科罗博奇卡、诺兹德廖夫、索巴凯维奇、泼留希金们,还有乞乞科夫们身上,“果戈理描写了人的精神和道德的堕落,而这种堕落随着故事的发展表现得越来越突出”,致使他们身上体现出精神上的死相。这一部分主要展现的是讽刺和揭露社会丑恶的主题。


另一个部分是虽死犹生的死魂灵,说他们虽死犹生,是因为这些肉体已然消亡的农奴,哪怕变成了名单上的几个符号,一想到他们,还是会活生生地保留着本人的特征,譬如“好木匠”啦,或者“滴酒不沾,精明能干”啦,“不偷东西,品行端正”啦,等等。在这个名单上还有一些农奴实际上并没有死去,而是不堪忍受地主的欺压而逃跑了,只是在地主和乞乞科夫那里,他们等同于死魂灵,就像乞乞科夫对着他们的名单想的那样:“你们虽然说还活着,可顶什么用呢!如今还不是跟死人一样……”尽管如此,对名单中的这一部分人,就连乞乞科夫也不由自主地会联想起欢快的、有活力的生活场景,脑海里浮现出逃跑农奴加入纤夫行列的情景:


“结帮搭伙的纤夫们,帽子上插着鲜花扎着彩带,正和他们带项圈结飘带、身材颀长匀称的情人儿和妻子告别,大伙儿都在尽情地欢乐:环舞,歌声,整个广场在沸腾,而此时搬运工们正在喊声、骂声、吆喝声中用钩子把九普特(近300斤)重的麻包搭上肩,把豌豆和小麦哗哗地倒进深深的货船,把大包的燕麦和杂粮扔进舱底;整个场地上,老远可以看到一堆堆摞成金字塔状的炮弹似的粮食;码头上的粮食一直会堆积如山,直到全部装进深深的苏拉河船,直到不见首尾的船队随着春天的浮冰扬帆远行。那时候你们将要大干一番了,纤夫们!你们将在一首像俄罗斯一样没有尽头的歌声下拉着纤绳,齐心协力地劳动和流汗,就像你们玩乐和疯闹时那样亲密无间。”


离开了泼留希金这样的主人,哪怕干的活也很重,但过的却是自由的、人的生活:有伙伴,有劳作,有爱情,有歌声。这部分主要体现的是人民的主题。有关人民的主题除了体现在死魂灵身上,还体现在关于科贝金大尉的传说之中,并且在这个环节中达到了最强音——如果说在写死魂灵时,作家告诉我们的是:人民是勤劳能干的,人民在不堪重负时是会逃跑,去追求自由的生活的;那么,在写科贝金大尉时,想表达的则是:人民也是英勇的,他们能为祖国流血,在受到不公正待遇时也能揭竿而起,捍卫人的尊严。正因为如此,科贝金大尉的传说才受到书刊检查官的删改,也正是因为如此,果戈理才千方百计要在作品中保留这个传说,因为它关系到作品的主题思想。


此外,在《死魂灵》第一卷的最后一章里,还集中地揭示了更为宏大的主题:俄罗斯的主题。首先是俄罗斯的得天独厚注定了它应该有大气魄:


“俄罗斯!俄罗斯!……你有的,是贫穷,是散乱,是不舒适;……你有的,是开阔,是空旷,是平坦;……广阔无垠的思想不就应在你这里产生吗,既然你本身就如此广阔无垠?伟岸的壮士不就应在你这里出现吗,既然这里有着让他施展和驰骋的场地?”


其次是对俄罗斯发展道路的思考:

“俄罗斯啊,你究竟在向何处飞驰?给一个回答吧!它不回答。”


果戈理的时代正是西欧派和斯拉夫派围绕着俄罗斯的发展道路问题,激烈争锋的时代。果戈理虽然只是在作品的结尾处才提出了问题,但是这在当时的社会语境中已经是一种表态了,那就是他不站在任何一方,他希望有其他的答案。


第三是对俄罗斯的未来充满爱国激情的憧憬:


“叮当响着奇妙的铃声;空气在耳边呼啸,它被撕扯成碎片,它变成一股狂风;大地上所有的一切都在两边闪过,其它的民族和国家全都斜视着它,躲到一旁,给它让开大路。”


虽说这里的强国梦有点儿没把全世界其它民族和国家当回事儿,会让地球村的其他居民不大舒服,但实事求是地说,这其实是俄罗斯民族心理和社会思想的惯性使然,其根源在于俄罗斯人的“弥赛亚”意识。


说到这里就很清楚了,果戈理说要在《死魂灵》里“把整个俄罗斯都展现出来”,他是认真的。同样,说到这里,我们也就不会轻易认同那些习惯性地认为《死魂灵》就是借由几个丑陋的地主形象讽刺揭露农奴制黑暗和腐朽的观点了,因为仅仅把《死魂灵》视为一部讽刺作品,实际上是贬低了这部史诗的艺术价值。俄罗斯当代的果戈理研究专家、莫大教授沃罗帕耶夫2017年接受采访时就曾说过,《死魂灵》不是讽刺作品,果戈理的同时代人,包括别林斯基,都明白这一点。


他还引用了别林斯基的话:“把《死魂灵》视为和理解成讽刺作品,没有比这更错误和更愚蠢的了。”果戈理本人也早在1845年给友人的信里就说过:“《死魂灵》的对象完全不是外省也不是几个丑陋的地主,也不是人们加诸于他们的东西。这暂时还是个秘密,这秘密应该会在后续的卷集中一下子突然揭开,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因为读者中没有一个人能猜得到)……解开它的钥匙暂时只在作者一个人的心灵中。这段话透露出两个意思:1. 当时的读者还没有人真正理解《死魂灵》的主题;2.《死魂灵》的主题与作者的心灵密切相关。


那么,问题来了:不是说《死魂灵》要把整个俄罗斯都展现出来吗?还有什么秘密呀?这跟作者的心灵有什么关系呀?实际上,果戈理在这里所说的秘密,在《死魂灵》第一卷里已经有所暗示,他是这么写的:


“人类激情如海滩上的沙粒,而且各不相同,所有激情,不论卑下还是美好,一开始是听命于人的,后来反过来成为他可怕的主宰。从一切激情中选择了最美好激情的人有福了;……但有些激情是不由人选择的。……它们注定要在人世间做出一次重大的表演:不管是扮成一个阴暗的形象,还是化作令世界欢欣的光辉的一闪,两者同样是为了给人带来他所不知的裨益。也许在这个乞乞科夫身上,牵引着他的激情并不是出自他本人,也许要通过他的冰冷的存在,使人今后在上天的智慧面前顶礼膜拜。”


有没有感觉到,这话透露出一种特殊的意味,一种“天意”,或者说是圣经的味道?沃罗帕耶夫的研究证明,我们的感觉是对的。他说:乞乞科夫名字叫巴维尔(也就是保罗,译法不同而已),而这个名字“不是别的,正是源自使徒行传的典故,源自扫罗转变为保罗的情节。有理由认为,主人公的名字本身就包含着对其后面的精神重生的暗示。”


这也就是说,果戈理所说的“秘密”以及“解开秘密的钥匙在他的心灵中”,实际上已经不是在社会历史层面上探讨问题了,而是在更高的,或者说更深的意义上探讨更为普遍的、全人类性的问题——人的精神生长、败坏和重生。他给自己的主人公起的名字和圣经里的圣徒一样,显然是有深意的。


我们在开始时说过,在作品构思的过程中,果戈理对主题的构想是有一个变化过程的,这个过程与他本人的精神进境是同步的,也就是说,随着他自己上体天心的境界不断提升,《死魂灵》的主题也在不断升级。他的目标从审视社会上的恶逐渐转移到要审视人的灵魂,要让读者在看完作品后,心有所动,而不是事不关己地一笑而过。


这还不够,果戈理希望读者:“会满怀基督徒的谦卑,不是公开地,而是在寂静中,一个人,在扪心自问的时刻,向内心深处提出这样一个沉甸甸的问题:‘我身上是不是也有乞乞科夫的某一部分?’”也就是对照检查,目的是最后能够达到心有所悟。那么果戈理想让读者领悟的道是什么呢?就是他说的:“不要做死人,要做活人!”这里的活人,果戈理指的是精神上的活人。


我前面说了,我们这里谈的主要是《死魂灵》第一卷的主题,概括起来就是:在社会历史层面,揭露社会丑恶的主题、人民的主题、俄罗斯的主题,在哲学宗教层面,人的灵魂的主题。关于《死魂灵》的续篇,我们下节课再讲。我是北京大学的刘洪波,我在喜马拉雅等你。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 仙境兔灵

    青春还有将来~这正是它的幸福~

  • 我是小兔宝宝

  • 听友225877468

    正在听

  • 心慧荷

    去过俄罗斯,读过几部俄罗斯作家的作品,所以对老师的讲解有一些感受。

  • 庭前柏树xD

    第一次评论,刘老师讲得真好,让我对果戈里的这两部作品都产生了很强的兴趣

  • 沉睡就是在睡觉

    打卡

  • 1397504jwxb

    刘老师讲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