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2：王兆鹏丨看似闲适实则憋闷，他只能把心酸写在酒里

喜马拉雅的听众朋友，你好。我是中南民族大学的王兆鹏。上一讲我们讲了词人辛弃疾的内心世界，今天我们讲他的生活世界。

我们先看他的日常生活。

辛弃疾四十三岁之后，长期赋闲，在江西上饶、铅山乡间闲居。英雄壮士被迫做了隐士、闲士。闲士的生活，随性轻松，闲适快意.《卜算子》说：

 欲行且起行，欲坐重来坐。坐坐行行有倦时，更枕闲书卧。

读书、饮酒、闲游，是他中晚年隐居生活的主要内容。他时常坐着竹轿，带着钓车茶具、圆桌坐垫，在溪头村畔闲游。《汉宫春·即事》词上片写道：

行李溪头，有钓车茶具，曲几团蒲 。儿童认得，前度过者篮舆 。时时照影，甚此身、遍满江湖。怅野老，行歌不住，定堪与语难呼 。　

这首词写罢职闲居时的生活。他乘着竹轿，带着钓车茶具、圆桌坐垫，往来溪头村畔，累了坐下喝茶赏景，秋天赏菊，冬天观梅，俨然是江湖散人陆龟蒙再世。为什么说是陆龟蒙再世呢？《新唐书·陆龟蒙传》说陆龟蒙“不喜与流俗交，虽造门不肯见，不乘马，升舟设蓬席，赍束书、茶灶、笔床、钓具往来。时谓江湖散人，或号天随子”。辛弃疾词中随船带些“钓车茶具，曲几团蒲”，就是学习陆龟蒙的作派。因为天天到这里闲游，连附近的儿童都认识面熟了，辛老爷子竹轿一到，儿童就指指点点，说那身材魁梧的红脸爷爷又来玩了。

不过，表面上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其实词人郁闷的很，英雄之身，如今落得这般清闲无事，只能在溪边日日照影。不止词人自愁，连江山也为之愁呀。所以词的结句说“江山特地愁余”。

又有一首《满江红·山居即事》词说：

几个轻鸥，来点破一泓澄绿。更何处一双鸂鶒，故来争浴。细读《离骚》还痛饮，饱看修竹何妨肉。有飞泉日日供明珠，五千斛。  春雨满，秧新谷。闲日永，眠黄犊。看云连麦垄，雪堆蚕簇。若要足时今足矣，以为未足何时足。被野老相扶入东园，枇杷熟。

这首词是实录山居时的生活情景。开篇写轻鸥和鸂鶒最生动传神。写池水，五代冯延巳有名句“风乍起，吹绉一池春水”，将微风吹拂池面、波生涟漪那稍纵即逝之景跃然纸上。辛弃疾此词亦写水池，但别具面目。池水澄清碧绿，忽然几只轻鸥飞来，“点破”宁静的水面，激起小小水花。“点破”二字，活脱脱地写出白鸥轻点水面的潇洒姿态，镜头感十足。

在辛弃疾心中，一切自然物都是有情有意，轻鸥点破池水，是故意娱乐人；鸂鶒争浴，是故意来示恩爱、献殷勤，连那山中飞泉，也多情多义，天天供应三千斛明珠，让人赏心悦耳娱目。同样是把飞泉想像成明珠，另一首《沁园春》（叠嶂西驰）是“惊湍直下，跳珠倒溅”，而此处则是“日日供明珠三千斛”。将水比喻成明珠不算新奇，新奇的是说“供明珠”，这就把天然的泉水化成了有人情有意愿的灵物，泉水似乎不是自然流出，而是主动地有意地供给稼轩居士观赏。真可谓着一“供”字，而境界全出。

山居不只有池塘，有轻鸥，有鸂鶒，有飞泉，还有春雨满田后，可以栽秧种水稻。到处是一片丰收祥和气象。知足者常乐，辛弃疾对此十分开心惬意。如此生活，若还未满足，那何时能够满足？

日常生活安逸闲适，但常常生病，且更多的是愁肠百结，愁思难解，他常常在词中倾诉：“欲上高楼去避愁。愁还随我上高楼。”（《鹧鸪天》）“有甚闲愁可皱眉。老怀无绪自伤悲。” （《鹧鸪天》）“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丑奴儿》）“近来愁似天来大，谁解相怜。谁解相怜。又把愁来做个天。”（《丑奴儿》）

辛弃疾还喜欢饮酒醉酒。这也写在了他的词作里。

退居江西上饶之后，几乎无日不饮。他觉得：“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故而“总把平生入醉乡，大都三万六千场”（《浣溪沙》）。他嫌独饮不过瘾，就写词请朋友来共饮：“掀老瓮，拨新醅。客来且尽两三杯。”（《鹧鸪天》）

他每饮必醉，他写醉酒的词有好多首，其中最有趣味的一首是：

西江月·遣兴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这首词写醉酒、醉态，活灵活现。这不，昨夜他又喝高了，醉得东倒西歪，来到松树跟前，醉眼朦胧地问松树：“我没喝醉吧？”松树回答：“瞧你这样子，一定是喝醉了。”辛弃疾不服气：“我没醉！”他晃晃悠悠中，发现松树也在摇摇晃晃，以为松树要来扶他，很生气地用力一推说：“去你的！我没醉，倒不了。”结果如何呢？是用力过猛，像鲁智深那样把松树连根拔起，还是自个儿栽了一个大跟头，重重摔在地上，辛老夫子不好意思告诉我们。“以手推松曰去”一句，有动作，有神态，有对话，真情实景的描绘，我们以为是辛老夫子脱口而出的大白话，谁知这是用《汉书·龚胜传》“以手推常曰去”的典故，而且只改了一个字，辛弃疾之用典，真是出神入化。他把古书读透了，读活了，所以用时信手拈来，自然活脱。你不知道这典故，照样可以理解词意，知道了它的出典，就越发佩服辛老夫子的手段。

不过我们也可以看出，词写醉态表面上无忧无虑，实含悲愤。开篇“醉里且贪欢笑”，意味着平时难有欢笑。就好像李煜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表面是欢笑，实含苦涩无奈。

 辛弃疾常常狂饮烂醉，不免伤及健康。于是亲人朋友劝他戒酒，可他回应说：“记从来人生行乐，休更问日饮亡何。快斟呵。裁诗未稳，得酒良佳。”（《玉蝴蝶》）等到身体实在吃不消了，不得不听从家人友人的劝告而戒酒。可理智上想戒，生理上却十分依赖，那份纠结，全表现在《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词中：

杯汝前来，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许，叹汝于知已，真少恩哉。　　

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人间鸩毒猜。况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亦须来。

辛弃疾爱酒，或者换句话说，简直是嗜酒到已经达到酒精依赖症的程度。他理智上想戒酒，但情感上难以割舍，生理上的渴望更难控制，于是戒酒就成了十分纠结的心理与生理问题。这首《沁园春》词以幽默的态度，亦庄亦谐的语调，别开生面的艺术表达形式，呈现了他心中的纠结。他把自己想像为将军，把酒杯设想为士兵，命令酒杯说：酒杯，你前来，听我训话。本帅今天做了身体检查，感觉长时间口干想喝酒，喉咙干燥得像烧焦的铁锅，近来精神也不佳，特想睡觉，呼噜打得像雷鸣。这是为什么？都是你在捣鬼作怪！酒杯说：辛大帅真是想不开，戒什么酒呢。你瞧古代的刘伶，走到哪儿喝到哪儿，随时准备醉死后就地掩埋，那才是古今的达者。辛弃疾从善如流，赶忙自我检讨说：如此看来，你是真知己，是我错怪你了。是啊，饮酒过量，也不能全怪你酒杯，时常有歌儿舞女侑觞助兴，想不多喝也难。平常大伙儿总是把酒当作鸩毒来防嫌，殊不知饮酒的多少全在人为掌控。无论大怨小怨，全因溺爱而生；事物本无所谓好坏，过分偏爱就会酿成灾害。今日跟你沟通后，对你倒是有了新认识。好吧，从今开始，跟你达成协议：你赶快离开。不走的话，我又禁不住拿你痛饮了。最妙的是结尾，酒杯说：得令！俺听大帅的，今日个挥之即去，没准哪天想俺了，招之即来。酒杯看透了辛大帅的心思，并没有铁心戒酒，所以随时准备回来侍候。

词用主客问答体，已很新鲜，把酒杯想像成士兵招来训话，更是别出心裁，古来无二。表面上是责备数落酒和酒杯，实则是替酒开脱。这哪是戒酒令，俨然是祝酒辞。辛大帅，平时严肃的很，一遇到知己美酒啊，就忒活泼，忒幽默。

辛弃疾不仅书写自我的日常生活，也表现社会的人情世态、人世不平。“贵贱贤愚等耳”（《水调歌头》）的人世，“雷鸣瓦釜，甚黄钟哑”（《水龙吟》）的颠倒社会，“贵贱交情，翟公门外人稀”（《新凉叶》）的炎凉世态，都呈现他的词世界里。至于现实生活中 “颠倒烂熟”“说底话非名即利”（《夜游宫》）的“俗客”，也以讽刺的笔调、漫画的形式，留存在词世界中。其中的《千年调》词，更有代表性，原词是： 

卮酒向人时，和气先倾倒。最要然然可可，万事称好。滑稽坐上，更对鸱夷笑。寒与热，总随人，甘国老。 少年使酒，出口人嫌拗。此个和合道理，近日方晓。学人言语，未曾十分巧。看他们，得人怜，秦吉了。

淳熙十二年（1185），信州知州郑汝谐在住所蔗庵建了一个小阁 ，取名卮言。请辛弃疾作词题咏。卮是圆形酒器，酒倒满之后向一边倾斜而出。于是辛弃疾由卮而生发联想，把卮想像成圆滑世故之人。说卮见人就弯腰鞠躬，和和气气，遇事从来不持异议，都是附和说“然”说“可”；从来不得罪人，就像《世说新语》里的司马徽，万事都说好。遇到圆乎乎的酒壶滑稽、鸱夷，更是如遇知音，相视而笑，又像那草药甘国老，调寒调热都行，总是随人愿。上片对卮的描写，可谓形神兼备，既切合卮的外形，又传神地写出卮的性格特点。似是写物，实是写人。下片对比着写自我。说自己打年轻的时候起，喝酒后就好使性子，爱说直话，好顶撞人，出口总是让人讨嫌。直到今天才明白和事佬的窍门，可自己从来学不会阿谀奉承。瞧瞧那些学人说话的秦吉了，总是那么讨人喜欢。此词表面上是调侃酒卮，实际上是讽刺当时的官场风气，那些独立不倚、刚正不阿、正直敢言之士总是受排挤，遭冷落，而那些趋炎附势、唯唯诺诺、阿谀奉承者，却受青睐，受重用。南宋如此，后代何尝不然！本是一首平凡的应酬词，辛弃疾写来却诙谐有趣，特别有思想含量和艺术品味。朱德才先生评论说：此词“借题发挥，绝妙讽刺小品。……通篇纯用白话口语，辞锋犀利，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辛弃疾选集》）

好了，今天的内容就先讲到这里。我们回顾一下，今天我们从辛弃疾的词中，读到了他闲适的日常生活、饮酒醉酒的情态，还看到了不公平的人情世态，这些都形成了辛弃疾词丰富的生活世界。下一讲我将带你去欣赏辛弃疾词中的山水世界。

我是中南民族大学的王兆鹏，我在喜马拉雅等你，下期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