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也有不本分、不天真的时候。例如,经常与统治者关系过于密切,连“追奉教主”老子也屡屡被当朝皇帝追封为“太上玄元皇帝”、“太上老君混元上德皇帝”,这实在会让清静无为的老子无法承受。这个“老子”一再担任皇帝背后的皇帝,可以想象当时道士的数量、宫观的规模、神仙的名单会多么庞大。历史上有不少皇帝因尊奉道教而走火入魔,成日炼丹,耽误国事,结果也都未能保住长寿。这一些,都严重贬损了道教的历史地位,玷污了一个重大宗教的文化形象。
其实,所有的大宗教、大学派、大思维,都有可能被统治者利用。被利用,自有被利用的自身毛病,不必全然宽宥;但是,在删去这些令人遗憾的成分之后,它的本体是否还能保持住几项基本的正面功能?
这就是我为道教辩护的思路。
有点像面对一座千年古闸,看它一会儿蔓草遮掩,一会儿锣鼓喧天,大家就都记得那些蔓草和锣鼓了,抱怨连连。但最要紧的是,搁置蔓草,搁置锣鼓,看看这千年古闸是否一直在蓄水、放水、灌溉?如果这几个基本功能至今没有废弃,那就应该为它辩护,恢复它应有的尊严。
我发现,道教在抖掉了一身的宫内之气、邪惑之气、锣钹之气之后,还保持着几项硬朗的基本功能,一直没有废弃。而且,越到现在,越有光彩。
我的辩护,因此也有了基座。
第一项功能:清心戒杀。
清心戒杀
我一提,大家就会联想到公元十三世纪前期的大道士丘处机。
没有一个宗教家有这样的荣幸,居然与一位征服世界的强人长时间晤谈,把自己的思想灌输给他,让他局部地改变了战争意志。于是,这位宗教家和这位强人一起进入了世界历史的关键篇章。
由于这件事很能概括道教的魅力,我想稍稍多说几句。
成吉思汗已经满足了一切欲望,只想如何长生了。他打听到,只有道教是专门研究长生的,便派人找到了当时道教中最著名的全真道大师丘处机。年逾古稀的丘处机执杖起步,越山涉水,历时四载,到达成吉思汗的行营。成吉思汗一见这位刚刚走完万里长路的老人一派童颜鹤发的模样就非常喜欢,交谈刚开始他就问丘处机,如何才能长生?
丘处机回答是:“清心寡欲。”
这确实是道教的核心理念。丘处机没有奉上丹药而是奉上理念,可见是一位勇敢而可敬的道人。成吉思汗听了深深点头,可见也是一位高明的问道之人。
此后两人经常见面,话题也拓展了。当时成吉思汗正处于西征的激烈战斗中,但丘处机对他说:“一定要注意不能嗜好杀人。”
成吉思汗问,得到天下后应该怎么治理?
丘处机回答:“以敬天爱民为本。”
成吉思汗点头。
成吉思汗对丘处机非常敬佩,说“天赐仙翁,警醒了我”。他还要左右把这话写出来,传给自己的儿子们看。
成吉思汗与丘处机是同一年去世的。成吉思汗在去世前一个月,还下达诏书“不杀掠”,布告天下。
我之所以重视此事,是因为在历史重大时刻的重大人物面前,道教的声音是那么美好:“清心寡欲”、“不嗜杀”、“敬天爱民”。
第二项功能:参赞天地。
参赞天地
这一功能的完整表达,应该是“参赞天地之化育”。意思是,协助天地自然,
保护和养育人类。
居然有这么一群人,总是在研究着人类生存的自然环境,至大至微,都不放过。曾经有当代学者指出,在最大的意义上,道教一直在碰触着宇宙生态学和天体物理学。
例如,他们设想天地由混沌而成,然后有万物,有人类;人类既非由谁创造,也非自己进化,而由“神人同体”的至人渐渐俗化而来。他们又设想宇宙的图景,其中发现了一阴一阳两种力量,以及由金、木、水、火、土五种物理现象所象征的五种性能,构成运行和创造。这一切,越到现代,越能与最新的科学思潮合拍。
至于天干地支的观念,更是地球物理学的先声,而且居然积累得那么完整。历来在道家的队伍中,隐藏着很多天文学家和历法专家。
道家对人类生态环境的研究,更是让人惊叹。例如一位战国末期的阴阳学家邹衍曾断言,平常所说的中国,只占世界的八十分之一;世上有“大九洲”,都被大海环绕,彼此不能相通……这些话,在古代,常被文人嘲笑为“闳大不经”的胡思乱想。那么到了现代,有了世界地理学,不应再嘲笑了吧?
对于天地自然,他们除了研究,更是崇拜。他们坚信人世间一切重要的律令,都来自于天地自然。因此参赞天地,回归自然,是他们的人生使命。他们反对一切违逆天地、脱离自然的行为。
基于“参赞天地”这一基点,也可以进一步理解道家的一系列观念。例如,面对天地自然的伟大意志,我们都是婴儿;面对天地自然的圆满组合,我们只能清静无为……
道家认为,人只有“参赞天地”,才能融入自然,让自己的生命成为一个“小宇宙”。大、小宇宙的呼应对话,构成“天人合一”的庄严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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