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54课|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大家好,今天讲第54课,内容是《论语》“颜渊”篇第5章。
我先读一遍:
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这章出现了两句流行语,一句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另一句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经典作品有个特点,就是创造出经久不衰的流行语。《论语》和《道德经》都创造了许多流行语。
我们先看第一句,“司马牛忧曰”,意思就是司马牛忧伤的说。
司马牛名叫司马耕,字子牛,是孔子的学生,司马牛在《论语》中出现过三次,一次是问仁,问什么是仁。一次是问君子,问什么是君子。还有就是本章中司马牛对自己无兄弟所表达的忧伤。
司马牛身世不明。司马迁《史记》的“仲尼弟子列传”记载了司马牛,但没有讲身世。学界关于司马牛的身世争议很大。一种观点认为这位司马牛就是《左传》中记载的宋国司马桓魋的弟弟。桓魋举兵造反,被宋景公击败,全家出逃,弟弟司马牛避难到鲁国。另一种观点认为,虽然都叫司马牛,但不是一个人,同字不同人。研究各种证据,我认同第二种观点,认为本章的司马牛不是宋国司马桓魋的弟弟司马牛。
总之,因为司马牛身世有争议,我们不能从宋国司马桓魋造反失败、弟弟司马牛逃难的这个身世背景来分析本章内容。我们只把司马牛当成孔子的一位学生。
“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司马牛因为没有兄弟而忧伤,他说:“人皆有兄弟,唯独我没有。”“亡”即“无,没有”的意思。
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子夏是字,名为卜商。子夏是孔子最有成就的两位学生之一,一位是曾子,另一位是子夏。孔子以后,曾子一派成为儒家正统,子夏一派形成魏国西河学派。子夏没有著作留存下来,但我们从《论语》中,可看出子夏的思想路径。从本章看,子夏比曾子更有超越性,我会在下面来解释。
子夏曰:“商闻之矣” 。“商闻之矣”,意思就是我听说。“商”是子夏的名。子夏时代,人有名有字。自称的时候,称名。同辈称别人,称字。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人的生死,由天命安排。人的富贵,由上天决定。表达的是对上天的信仰,对天命的顺从。就是今天我们日常用语中说的“听天由命”的意思,听从上天,顺从天命。
人的生死富贵,都是由上天决定,由天命安排的。《论语》是信仰上天的,是敬畏天命的,认定上天主宰命运,这是一个基本事实。
“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不要忘了,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这句话,是“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的前提,这两句不能分开来理解。
“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这句话的关键,是理解“敬”的对象。“敬而无失”,就是敬畏而不要迷失方向。“敬畏”什么呢?就是“敬天”。
前面讲得很清楚,“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是上天在决定富贵,是天命在安排生死,所以人要敬畏天命,不能迷失天道。这与孔子所说的“畏天命”是一个意思,也与周王朝“敬天保民”的宗教-政治传统一致。
“君子敬而无失”,意思就是君子敬畏上天,敬畏天命,不迷失上天之道。上天之道是什么,就是孔子讲的仁,孔子讲的爱人。上天创造万物和生命,上天的力量和法则是有益于生命的。敬天行道,敬奉天命,就是要在人间坚守爱人助人的仁义之道。
“君子敬而无失”,讲的是纵向的天人关系。“与人恭而有礼”,讲的是横向的人际关系。
“与人恭而有礼”,对人要恭敬,要尊重人。要讲礼制,有礼节。逻辑关系环环紧扣,非常清楚。
因为“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所以要改善命运,就得对上天“敬而无失”,敬畏天命,不失天道;上天向善,天命爱人,所以要善待生命,有益生命,因此,对人就要“恭而有礼”。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如果你能做到对上天“敬而无失”,对人“恭而有礼”,爱人、服务天下人,那么东南西北四海之内的人,都是你的兄弟。何必担心没有兄弟呢?
大家注意因果关系这段话之间的因果关系:“四海之内皆兄弟”是一个结果,这个结果,是从一个前提展开的,这个前提就是相信“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认定对上天要“敬而无失”,认为对人要“恭而有礼”,做到了敬仰上天和恭敬他人讲礼节,四海之内的人就都是兄弟。
反过来看,如果不相信上天主宰一切,不相信天命决定一切,不相信上天有好生之德,就不必对上天“敬而无失”,也就不必去对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也就不会是兄弟了。简化一点,不信上天,四海之内的人就不会是兄弟关系,是不是?
这背后有一个理论问题。司马牛忧伤的,是因为自己没有血亲兄弟,没有血亲的兄弟之情。司马牛认为兄弟之情,对生命非常重要,他渴求并信任兄弟之情。
父亲和子女之间,兄弟姐妹之间,这种血亲情感和血亲信任,超越其他情感,超越其他信任,这是一种自然现象。春秋时期的中国,社会的组织核心就是家庭和家族,家庭和家族是靠血亲纽带凝结在一起。春秋各国内部,都是大家族在控制,都建立在大家族之间的联盟上。家族内部,非常依赖兄弟血亲情感来团结。推崇兄弟情,强调血亲信任,这是春秋时期的主流价值观。
《诗经·小雅》中写道:“兄弟阋xì于墙,外御其侮。” 意思就是,兄弟之间在自己家围墙内会有矛盾纠纷,但遇到外人来欺负,兄弟们会团结起来,共同去抵抗。
兄弟是血亲共同体,内部虽有矛盾,对外常常是团结抗敌的。司马牛没有兄弟,感到孤独无助,为此忧伤,很正常。
但是,子夏超越了。子夏在精神上超越了这种血亲情感构建的信任,他的精神升华了,升向了一种基于共同信仰上天的信任,这是中国精神史上非常重要的一次飞跃。
从“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的信仰出发,强调对上天“敬而无失”,对人“恭而有礼”,这就会建立起一种以上天信仰,以尊奉天命为核心的新型人际关系,一种基于上天信仰的兄弟关系。
子夏认为,只要做到这样,四海之内就是兄弟。这是种新型的兄弟关系,是超越了血亲之上的信任关系,是一种基于信仰的兄弟关系,从共同血缘的关系升华为共同信仰的关系。这种信仰关系,拥有亲兄弟之间的相互信任特征,但又超越了血亲边界,可以在陌生人之间构建起来,这是很重要的一次精神突破。
子夏的这个观点,非常重要。可惜在后来儒家的发展中,以孝的伦理为代表的血亲关系,仍然是基础。也就是说,司马牛这种渴求血亲兄弟的情感,追求血亲信任的立场,仍然占据儒家思想的主导地位。子夏这种的基于上天信仰的新型兄弟关系,基于信仰的信任关系,并没有能够在儒家中发展起来。
这样,中国人的信任半径,就往往超不出血亲信任的范围,到今天仍然是中国人的一个缺陷,这就是只信家人,不信外人。华人在世界上,多数也只是能管理家族企业,建立不了世界级跨国企业。
在西方社会,在保有血亲信任的同时,因为基督教的发展,因此拥有一种基于信仰的信任关系。这样信任半径就扩大了,合作半径就扩大了。
犹太教、伊斯兰教、印度教、神道教,都超越血亲信任,建立了基于信仰的信任关系。
信任半径就是合作半径。合作半径小的人,在世界上是缺少合作能力的人。中国人散沙一盘,相比起来缺少合作能力,与缺少基于共同信仰的信任关系有关。人与人之间,要建立多层信任关系,不能只有血亲信任关系,这种信任层面很低、很原始。子夏提到的天命信仰下的新型兄弟关系,属于信仰层面的信任关系。可惜没有发展起来。
子夏的精神升华、共同信仰的精神升华,建立信仰兄弟的这种关系的精神升华,中国历史上缺少后续的跟进,子夏的信仰精神之光闪了一下,没有能照亮中国的心灵,就黯淡了下来。这是中国精神的遗憾:中国没有建成一个以信仰为中心的社会,只有基于血亲的信任关系。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我想到一个重要原因。
这个重要原因就是,周王朝的政治宗教文化中,有一个对中华民族发展来说非常致命的缺陷,这就是天子垄断上天祭祀权,垄断了上帝祭祀,以后历朝历代,皇家天子们都垄断了祭祀上天上帝的权力。
北京的天坛,是明清修建起来的,祈年殿祭祀的对象是“皇天上帝”。但天坛祭祀,是皇家天子独占的,官吏和民众不能去祭拜的。民众不能祭拜上天,就意味着皇家禁止了民众去直接信仰上天和敬拜上帝,是不是?因此上天上帝信仰就不再是民众信仰,民众也没办法基于共同的上天上帝信仰而建立起新型的以信仰为纽带的兄弟之情,是不是?
民众只能祭祀自己的祖先,只能保有家族血亲关系的凝聚力,这种凝聚力是有限制的,是不可能扩展到陌生人世界的。以孝治国,以家族祭拜为中心的信任链,到了陌生人就断了链。“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理想自然就实现不了。只信自己的亲人,不信外人,怎么能做到“四海之内皆兄弟”呢?
大家知道,曾子一派成了儒家正统,曾子写《孝经》,更加强化了“孝”的地位,将儒家思想奠定在血亲信任基础上。后世儒家讲“忠孝悌”,对君主之忠、对父母之孝、对长兄之悌(顺从长兄),忠、孝、悌都是纵向服从关系,是下对上的义务关系,不是横向的陌生人之间的兄弟关系。可见,子夏一派的思想完全没有成为主流。
从本章看,子夏一派应是以上天信仰为中心的,是以信仰的兄弟关系为中心的,横向的颇有平等感的这么一种关系,但没有文献留下来,是不是被有意识地毁灭了?祈祷上天,能够有考古发现,出土子夏的著作。如果真有这样的考古发现,这一定是中国精神史上的大事。
历史上皇家天子的自私和对上天、对上帝祭拜和信仰的垄断,造成了民众只能祭祖只能信自己家人的精神状态。只有血亲家族信任的心灵,是相互隔断的心灵,意味着对家族外的人的不信任,意味着合作的边界很窄。
结果中国人的国家治理,不是建立在信任基础上,而是建立在不信任基础上,建立在防备和惩罚基础上,社会治理的成本极高,而且社会关系紧张。
在美国的华人近五百万人,但华人经济的特点就是家族企业,做不大,这是因为内心里只信亲人,不信任他人,没有发展出血亲之外的信任关系。
这么分析下来,我们可以说,子夏很伟大,很了不起,他知道要在血亲信任之上,寻找到更高的信任关系,基于上天信仰的信任关系。但是,历朝历代天子对上天,对上帝崇拜的垄断,破坏了子夏梦想实现的可能,也造成中国人的信任精神中,缺少血亲关系以外的信任能力,信任半径太小,社会合作能力太弱,中国人若想治理全球,完全没有普世信仰的心理和精神基础。
总结一下本章:1、人与人的信任,除了血亲信任,还得有其他的信任机制。共同的信仰,是信任机制中最为核心的部分,而这正是中国人缺少的。建立中国未来的新文化,我们还得回到子夏,从子夏再出发。
2、要提升我们中国人的合作能力,就要提升整个社会的信任能力,就要对上天“敬而无失”,要发展信仰精神,保护信仰自由。要对人“恭而有礼”,形成以信仰为基础的新型人际关系,超越血亲的信任关系,形成新的文化。
我们再读一遍,复习体会一下了不起的子夏精神。我们希望,中国之内,皆兄弟也。我们也希望,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讲得太好了!
已经聆听了老师讲课一半的内容,真正的学者,大家。领悟之深刻,聆听后受益匪浅。感恩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