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讲】欧丽娟：贾迎春的病态依顺和大观园的溃堤破口

今天，我们读到了红楼梦的第七十三回。
这一回大部分的内容是集中在迎春这一房，描写她管理不善、纪律荡然的情况。主要有两件事：第一件可以追溯到前面第七十一回〈鸳鸯女无意遇鸳鸯〉，当时，迎春的贴身大丫鬟司棋和表哥在园子里幽会，遗落了色情物品绣春囊，上面有不堪入目的画面，这时偶然被贾母宠爱的傻大姐捡到了，幸好立刻被邢夫人发现，并且恐吓傻大姐，才没有喧嚷开来，这就是回目上所说的〈痴丫头误拾绣春囊〉。第二件事，是迎春的乳母开庄聚赌，还擅自偷了迎春的首饰纍丝金凤去典当，但迎春却完全无法管制，只是一味地息事宁人，这就是回目上所说的〈懦小姐不问纍金凤〉。
很清楚地，司棋和乳母都是迎春房里的人，却都犯下严重的违纪案件，不但自己深受其害，也连累了大观园其他的人。
先看乳母，她们一家人都看准迎春软弱的性格，于是胆敢偷盗、侵占主子的财物，甚至反咬一口，捏造假帐，诬陷迎春用了他们的钱，活生生写出一群刁奴的猖狂跋扈，难怪引起了贾母的震怒。贾母非常了解乳母仗势霸道的弊端，所以藉这个机会杀鸡儆猴，惩罚了一干人等，但归根究柢，迎春完全缺乏治理管辖的能力，才是真正的大问题。同样地，绣春囊也是迎春管理不善所导致的结果，司棋虽然替迎春伸张公道，但她先前率众捣乱厨房，又私下偷情，自己也是逾越分际、甚至干犯禁忌，在做人处事上站不住脚，以致迎春这一房成为大观园里最混乱的地方。
请大家特别注意一下：在前面第五十九回里，曹雪芹已经写到怡红院的秩序混乱，三等女仆何婆子闯进了怡红院内，就不断地被批评是「不知王法」、「不守规矩」，平儿也说那是「作起反来了」，而到了这个时候，迎春的紫菱洲更是严重，奶娘的儿媳妇住儿媳妇进出自如，还插嘴先发制人，不给迎春说话的机会，因此连性情向来温和的平儿，都正色说道：「你但凡知礼，只该在外头伺候。不叫你进不来的地方，几曾有外头的媳妇子们无故到姑娘们房里来的例。」迎春的丫头绣桔就说：「你不知我们这屋里是没礼的，谁爱来就来。」显然这就是迎春没有管理能力的最直接的结果，也难怪她会被刁奴欺压了。由此可见，礼教、礼仪的「礼」字，做为一套行为规范，就是大观园维持幸福稳定的关键，而「自由放纵」反倒是导致这个乐园崩溃的因素。
现在，我们就来认识一下迎春这位姑娘吧。我们必须说，迎春这种懦弱无能的性格，让她成为一个没有声音、也似乎可有可无的人物。她第一次出现是在第三回，当时透过黛玉的眼睛，呈现出「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的形象，这清楚反映了她柔顺的性格。但没想到，她的柔顺已经到了太过度的地步，第六十五回兴儿便说她的浑名绰号是「二木头」，因为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连喊痛的本能反应都丧失了，岂不是太不寻常？而这样的情况，很符合心理学所说的「病态的依顺」类型，简单地说，这类的人过分地压抑自己、顺从别人，目的就是希望别人不要来伤害他，也确实迎春在很多地方都体现出这一点。
最值得注意的是，当大家吵嚷不休的时候，迎春自顾自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来看。那是整部小说里迎春唯一喜欢读的书，她放在床头，每天阅读。那是什么书呢？原来它是一本明清时代社会上非常流行的劝善书，它鼓励你每天计算自己所做的善举或恶行，用分数加加减减，就可以得出自己应得的祸福了。很明显地，迎春相信这一种累积福报的方式，而在这种行善的方式中，忍让就是积德的一种，刚好适合迎春的个性，所以她更是一点主见都没有，更不去勇敢抗争，总是没有底线地默默退让，让自己的柔顺变成一种有价值的善行。
但是，这套劝善的系统其实并不适合个性软弱的人，因为那会让他们更加没有自我，在现实世界里，也会更容易被别人欺负，果然这一回就清楚呈现出这一点。而绣桔所说的：「姑娘怎么这样软弱！都要省起事来，将来连姑娘还骗了去呢！」简直是一语成谶啊。
所谓的「性格导致命运」，迎春的性格和价值观，可以说是她自己个人悲剧的主因。想想看，探春一定可以妥善管理，不至于让下属发生这样失控的局面，你看这一回就是探春介入处理，调度人马、召来平儿，才解决了纷扰，因此宝琴拍手笑说：「三姐姐敢是有驱神召将的符术？」黛玉也笑道：「这倒不是道家玄术，倒是用兵最精的。」而果然，到了下一回的抄检大观园，我们就可以看到探春有声有色的精采表现了。


好了，这一回的导读就讲到这里，我们下次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