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讲】欧丽娟：大观园里的诗社怎么运作？

今天我们读到了红楼梦的第三十八回。
这一回继续讲前一回结社作诗的情节，由于这一场酒宴算是湘云做东道还席，经过宝钗的精心安排以后，就把场地设在藕香榭这个水亭子里，先招待贾母、王夫人、凤姐等长辈一起享用螃蟹宴，然后金钗们再留下来做自己的诗。
我们可以看到，这一场酒宴的整个场面非常热闹、无比欢乐，主仆之间几乎没有规矩，很平等地互相调侃嘲笑，你看凤姐和鸳鸯、平儿、琥珀就玩闹得像亲姐妹一样，这可以说是贾家宽柔待下的优良家风的最佳表现了。
在这里，我要特别提醒大家，这些螃蟹是从哪里来的？有很多人以为是从江南滨海的省分，例如江苏一带运过来的，这真是个很大的误会，因为海鲜类很容易败坏，根本没办法承受这么长途的运输过程。所以，北京的螃蟹都是就近进口的，产地有两个，都在河北省，一个是任邱县的赵北口，一个是文安县的胜芳镇，这样才能尝鲜。而其实大观园里大家吃螃蟹的这一幕盛况，也是清朝王府生活的写真，当时王府的内眷们都很喜爱吃螃蟹，吃的时间是在下午，而且她们喜欢自己剥来吃，有趣的是，一家之内还轮流请客呢。
小说家写完了酒肉盛宴的口腹之欲，接着就是纯粹性灵的诗歌吟咏了，大家总共写了一组十二首的菊花诗，以及三首兴之所至、就地取材的螃蟹诗。而曹雪芹非常厉害，他让每一位金钗的人格与风格合而为一，见诗如见人，对于人物内涵就塑造得更生动传神了。而从这一段描写，我们也可以看到大观园里的诗社大致是怎样运作的。我们主要讲三个重点。
首先，你可以发现到，在诗社里写诗是一种集体活动，并不是各自抒情言志，既然要比赛定出高下，就得要有共同的标准，所以开社的时候都会先定出一个范围，限制做诗的题目，甚至规定做诗要用到的韵脚，然后在固定的时间内完成。你看，前一回的白海棠诗就是这样，大家都只能写〈咏白海棠诗〉，而且必须押同一个韵部，这叫做「限韵」；甚至当时〈咏白海棠诗〉规定得更严格，不只限制要用同一个韵部，还要求只能用这个韵部里的五个韵字，于是被随机抽样出来的「门」「盆」「魂」「痕」「昏」这五个字，就依照顺序做为八句律诗要押韵的五个韵脚，每个社员都必须迁就这些条件来发挥，所以说是最难的。
但是，大家很可能会质疑，写诗不就是要写出自己的心声，而这些形式上的限制岂不是压抑了真情流露吗？诗歌还会有真生命、真性情吗？其实，世间的道理都没有那么简单，我们要知道，并不是直接写出自己内在心声的诗文就一定是好作品，因为艺术是必须要学习、锻炼，才能真正成为杰作，所以，这些形式的要求反而是很好的考验，让一个诗人可以更熟练地运用这些技巧，而好的技巧就可以把好的感受表达得更深刻了。这就是限题、限韵的正面意义。
第二点，诗社的活动因为有了这些限题、限韵的要求，形式上的标准统一了，就可以直接针对内容来比较高下，以突显出谁的灵感多、学问深、成果好；大家也可以借机观摩、学习，互相切磋，其实是很好的交流。你看那十二首菊花诗做完了以后，一起张贴出来，大家在现场一边看、一边评论，你一言我一语，指出哪一句好，又好在哪里，而我们读者看了，也跟着学习了不少呢！
 最后，在大家的切磋交流以后，就要评比出名次了，这也是我们要讲的第三个重点。在前一次咏白海棠诗的时候，社长李纨以坚守公正的立场给了薛宝钗第一名，不理会宝玉的夹缠干扰，到了这一次的菊花诗竞赛又发挥了良好的判断力，把桂冠戴在了林黛玉的头上，即使黛玉并不很满意自己的作品。你看，很难得的是，高傲的黛玉向来是争强好胜，连在元妃省亲的大场面上，也是一心想要把众人压倒，这时居然当众坦承自己的得奖作品并不好，她深刻了解到自己的缺点是「伤于纤巧」，也就是过于纤细弄巧，所以不够深厚，这是很难得的一次啊。但李纨对于黛玉的自我评价，却认为其中并没有堆砌生硬的毛病，所以坚持拍板定案，可见李纨确实是不偏不倚的好裁判啊。


好了，这一回的导读就讲到这里，我们下次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