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集金句
本集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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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马拉雅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郜元宝,今天跟大家分享鲁迅先生的一篇自传性小说《在酒楼上》。
这是鲁迅第二部短篇小说集《彷徨》的第二篇小说,写于1924年初。那一年鲁迅43岁,当时已是典型的中年了,而这篇小说整个也确实弥漫着一股中年人才有的彷徨、失落、苦闷、消沉。但这也并非一般所谓中年心态,它带着鲁迅的强烈个性,不止是彷徨、失落、苦闷、消沉,也有对这一切深深的不满,因此始终又透出挣扎和反抗的意味。这种心态在中年人那里很常见,但也不限于中年,具有某种人类的普遍性。或许,中年处在承先启后的人生阶段,中年人的处境和人生况味,本身就具有某种人类的普遍性吧?
《在酒楼上》可以分四段来欣赏。第一段写第一人称叙述者“我”啊,从北方旅行到东南部的故乡,住在离故乡三十里的S城一个小旅馆里。“我”曾在这S城教过一年书,但这次旧地重游,旧日的同事竟然全都离开,连学校的名称和模样也变了,因此很快,“我”就“颇悔此来为多事了。”
但怀旧的冲动并未立即消失。“我”不死心,又想起过去熟悉的一家名叫“一石居”的小酒楼,于是就冒着南方特有的微雪天气,特意跑去一看,不料又大失所望,“从掌柜以至堂倌却已没有一个熟人,我在这一石居中也完全成了生客”。没办法,只好将计就计,在这酒楼坐下来,叫了几碟小菜,姑且独自喝上几杯。
不料从这楼上往下眺望,竟看见在荒废的小花园里,还有几株傲雪的腊梅,“毫不以深冬为意”;又有一棵山茶树开着红花,“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此情此景,独自喝酒的“我”益感寂寥,而且进一步想,无论北方的干雪如何纷飞,南方的柔雪怎样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
这是《在酒楼上》的第一段,它既是小说,又如诗歌和散文,语言极其潇洒,所传达的却是痛苦的双重局外人的心态:在北国“我”是一个游子,漂泊无根,现在又“独在故乡为异客”。不管在哪里,“我”都是疏离周围环境的局外人。生活还在进行,但那是“我”无法进入的别人的生活。“我”被抛在生活外面,成为一个游离者和旁观者了。
第二段,写“我”正品味着孤独寂寥,忽然来了一个特殊的酒客,就是旧日同窗,也是做教员时的旧同事,名叫吕纬甫。旧友相逢,寒暄过后,便添酒加菜,畅饮一番。“我”在寒暄、畅饮的同时留心观察吕纬甫,发现他行动格外迂缓,没有当年“敏捷精悍”了,但仔细一看,那失了精彩的眼睛里偶尔还会露出青年时代所的“射人的光彩”。
这个描写很有意思。如果吕纬甫只是一味颓唐,消沉,也就不会牢骚满腹了,恐怕连跟“我”谈心说话的兴趣都没有。正因为他既颓唐,消沉,又心有不甘,这才是消沉与激昂、颓唐与愤懑相互交织的复杂的中年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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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第一、第二两段只是开头,第三段才是小说的主干,但这第三段几乎是吕纬甫一个人说话。吕纬甫滔滔不绝,跟“我”讲了他此番回乡所干的两件事。原来吕纬甫和“我”一样也离开故乡,到处漂泊。他这次回乡,一是奉母亲之命,给死去多年的小弟弟“迁坟”,第二也是奉母亲之命,给过去的邻居、船工长富的女儿阿顺特意送去当地买不到的两朵红色的剪绒花,因为他母亲记得,阿顺姑娘很喜欢这种绒花。
许多读者看《在酒楼上》,都很奇怪,鲁迅为何不顾小说叙述上的忌讳,让人物那样长篇大论,自说自话。何况吕纬甫给弟弟“迁坟”,给邻居女儿送剪绒花,这两件事似乎也并无什么深意,值得大写特写吗?我觉得这些读者并非毫无道理,我过去也曾跟他们一样,对这种以长篇大论的说话方式很不适应。但也许如今我也人道中年了,渐渐倒觉得鲁迅这样写,其实很巧妙,也很微妙。
确实,这两件事本身并无多大意思,但我们要注意吕纬甫做这两件事时的那种心态。按周作人的说法,给弟弟“迁坟”,送邻居女儿剪绒花,这在鲁迅都是真实经历,所以说《在酒楼上》是鲁迅的一篇自传性小说。问题是鲁迅通过小说人物吕纬甫写这两段亲身经历,重点不在这两件事,而是通过这两件事,写出吕纬甫那种模模糊糊、敷敷衍衍、无可无不可的颓唐消沉的心境。
一个人,对别的事模模糊糊、敷敷衍衍、无可无不可,倒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像吕纬甫这样反复强调,无论给弟弟迁坟还是给阿顺送花,他都不仅仅是满足母亲的心愿,也是他自己愿意,甚至乐意的。他深爱着弟弟,对那个“眼睛非常大,睫毛也很长,眼白又青得如夜的晴天”的阿顺姑娘,也有过朦胧的爱意,曾经真诚地“祝她一生幸福,愿世界为她变好”,可就在做这两件事的全过程,他的心情始终矛盾着,时而认真,时而马虎,时而很热切,时而很冷漠,时而很充实,时而又感到极其空虚。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无非做了些无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没有做”。仿佛他做这两件事,完全为了哄她母亲开心,跟自己毫不相干。
吕纬甫之所以这样古怪,这样矛盾,也情有可原。首先当他掘开弟弟的坟墓,发现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却仍然不得不照章办事,煞有其事地包了一抔黄土,算是弟弟的骨殖,移到父亲坟墓旁边去安葬。这对母亲是个安慰,但自己亲手办理,就觉得毫无意义。认认真真做着毫无意义的事,如果只是给弟弟迁坟倒也罢了。问题是他由此想到了自己的一生,似乎都是这样子认认真真做着事实证明毫无意义的一些事,这就不免悲从中来。
尤其他拿着红花找阿顺姑娘,进门才知道,阿顺已经非常委屈地病死了,他的一腔柔情落空,更是觉得遭到了极大的讽刺,那种认认真真煞有介事做着无意义之事的感觉又被强化。所以讲完这两件事之后,吕纬甫很诚恳地问“我”:“你看我们那时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给弟弟迁坟,给阿顺姑娘送花,这两件事只是他所有的失败的一个小小的代表,问题是他由此扩张开去,想到了人生整个的失败,整个的失意!
吕纬甫当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失败、颓废、消沉。叙事者“我”就可以为他做证:他们年轻时曾经“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如此热血青年,而今成了颓唐消沉的中年,其间肯定经历太多的失败,最后才成为今日的吕纬甫。只不过小说仅仅选取了老友相逢的几个小时而已,更多的故事如藏在水下的冰山。
吕纬甫总结自己一生的失败,有个核心比喻。他是这么说的:
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
这也是中年人常有经验:似乎做了许多事,一转眼又好像什么都没做。不知怎么就不再年轻,不知怎么就突然人到中年,而且很快就要进入老年。好像跑了许多路,最后发现这都是徒然,人生真正的问题几乎一个也没解决,这就好像蜜蜂或苍蝇,绕了一个小圈子,最终还是回到原处,一切归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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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问题来了,《在酒楼上》自始至终就是两个中年油腻男(或中年Loser),在抱头痛哭,在比赛者吐槽各自的人生吗?其实不然。这就要说到小说的结尾,也就是第四段。
第四段写“我”听了吕纬甫的长篇大论,并没有跟吕纬甫一样大倒苦水,甚至都没有附和几句,而是很严肃地问吕纬甫:“那么,你以后豫备怎么办呢?”这个很现实、很有挑战的问题,就和全篇阴郁低沉的气息大不一样,似乎撕开一道缺口,吹进来清新凉爽的空气!
吕纬甫的回答还是很消沉,“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连后一分----”作者没让吕纬甫把话说完,“我”也没再接着说什么,只是帮吕纬甫买了单,然后一同走出酒店,就在门口分手,各自朝着相反的反向走去了。
这结尾很有意思。两个离乡的游子在故乡重逢,谈得热火朝天,却戛然而止、痛快分手了,似乎很突兀,其实也很自然。当吕纬甫滔滔不绝吐槽时代,吐槽社会,吐槽人生时,在一边静静当听众的“我”肯定从吕纬甫身上悲哀地看到了自己。“我”的情况并不比吕纬甫好多少,但“我”比吕纬甫多了一份对自我的省察,“我”知道光吐槽没用,光沉溺于一己的悲欢也没用,重要的是“以后豫备怎么办?”人可以无聊,可以寂寞,可以悲哀,甚至可以享受自己的无聊,欣赏自己的寂寞,怜爱自己的悲哀,但生命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走向终点,生命不能被无聊、寂寞和悲哀压垮,生命应该有它更加美好的明天。
或许正是基于这一点,所以“我”一见吕纬甫,几乎本能地“很以为奇,接着便有些悲伤,而且有些不快了”。这稀奇、悲伤和不快是针对吕纬甫,也是针对“我”自己,因为吕纬甫犹如一面镜子,让“我”看到了自己的真相,也明白自己不能就这样沉沦下去,必须有所挣扎,有所奋斗。不同于吕纬甫,“我”是一个尚未放弃、可能也尚未完全失败的失意之人。“我”想冲出这消沉的陷阱,给自己争取一片新天地。所以“我”走向下榻的旅馆,走在扑面而来的寒风雨飘雪之中,反而觉得很“爽快”,就像小说开始,“我”看到几株斗雪开放的腊梅,“毫不以深冬为意”,而山茶树的红花,“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傲慢”!
所以《在酒楼上》固然写了中年心态,但仍然显示了鲁迅的强烈个性。它不完全是落寞、空虚、寂寥、颓唐,还有不肯服输的对于命运的抗争、对于未来的希冀。如果说这也是一种中年心态,那它应该是虽然失望但并未绝望、虽然跌倒但还可以再次站立的虽然受过伤却基本健康的中年心态吧?
此篇小说让人联想到《野草》中的《雪》,鲁迅说:“是的,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个人觉得,朔方的雪,像极鲁迅先生自己,孤独却坚强,咀嚼痛苦却不被痛苦所吞噬。
老师品读的好,生命应该有更美好的明天,人生确实应如鲁迅这篇文章里的茶花,赫赫地开放,愤怒,而又傲慢,在雪中开放
鲁迅一直处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生中,所谓鲁迅式的绝望中的挣扎。
在消沉中看到生活的挣扎,在挣扎中看到对生命的执著...
生命应该有它更美好的明天~
文学的魅力~吸引力~
吸取文学的营养
大师分析的很有道理啊 胜读十年书啊
讲的非常好
是鲁迅灵魂中,两个矛盾自我的对话吧,有着跳出自身理性旁观的审视!是中年苦闷知识分子内心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