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集文稿
《孤独者》
作者,鲁迅。
魏连殳是我的朋友。还没见到他之前,就听说了关于他的不少传闻。比如本来学了动物学,却到中学去教历史;对人态度冷淡,却喜欢管闲事;常说家庭应该破坏,领了薪水却又立刻寄给他的祖母。不光是外人议论纷纷,连他的族人都把他当做异类看待。这也难怪,毕竟当地小学都没有,全村只有连殳外出上过学。
突然有一天,连殳唯一的亲人——他的祖母染了病。病来如山倒,村里又没医生,没几天她就咽了气,最后也没能见上连殳一面。他的族人规划好了丧事,等着连殳回来好入殓。但他们又有些忧心忡忡,认为像连殳这样的异类,必然要把丧事办出新花样,于是聚在一起讨论该如何与他谈判。谁知连殳回来以后半个不字都没说,这让人们既欣慰又有些失望。
我去参加了他祖母的葬礼,也第一次见到了连殳。他是一个短小瘦削的人,长方脸,蓬松的头发和浓黑的须眉占了一脸的小半。葬礼过程中,连殳始终没有流一滴泪,这让人们感到了些许不满。但他们还没来得及走散,连殳便忽然哭出声,仿佛一匹受伤的狼一般长嚎着,怎么劝都没用。
后来又听村民议论,连殳要将大半家具烧给他祖母,剩下的赠给侍奉祖母的女工,并将房屋也借给女工居住。我恰好路过他家,进去劝慰了一番。他的回答倒也简单:“多谢你的好意。”
这年冬初,在S城的一家书铺里,我们又见面了,算是熟络了一点。到年底我失了业,听说连殳很亲近失意的人,便去拜访他。他家布置很简单,除了桌椅就是书架。寒暄完毕,我俩竟是相对无言,靠抽烟、聊些书籍打发时间。
正当我无法忍受这沉闷的氛围时,四个孩子闯了进来。连殳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翻出了几只口琴,给他们一人发了一只。听连殳说,这些都是房东的孩子,没有母亲,只有一个祖母。后来我来得多了,更是发现连殳对他们分外关照。有次一个孩子发了红斑痧,连殳竟是比自己生病还紧张。
不过他似乎看出我对他的做法并不赞同,有次对我说:“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是天真……。”
我随意地答道:“那也不尽然。”
他坚持:“不。大人的坏脾气,孩子们是没有的。后来的坏…那是环境教坏的。原来却并不坏,天真……。我以为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
“不。如果孩子中没有坏根苗,大起来怎么会有坏花果?…何尝是无端……。”我边看佛经边说。
连殳看我一眼,不再开口,默默地吸了两枝烟;我看气氛不对,只好逃走了。
那次不欢而散之后,过了整整三个月,我们才再次见面。他到我的公寓来喝酒,感叹连路边站不太稳的小孩子都对他喊打喊杀,很是沮丧。劝慰一番,我转移了话题,问他为何会来看我。这才知道他的堂兄来了,想把小儿子过继给他,让他收回家乡的屋子,方便把借住的老女工赶走。我又趁机问他为什么不结婚,他却只是沉默。
渐渐地,小报上有人匿名攻击他,学界也传起了关于他的流言。本来我不以为意,但到春天,突然听说他被校长辞退了。有一天,我路过旧书摊,见到了原本在连殳手上的汲古阁初印本《史记索隐》。我不由得有些担心,便买了小食和酒去访问他。
敲门没人应,却惊动了房东。得知连殳出门去了,我便在他的客厅等着。环顾四周,器具和书籍都所余无几,桌面也覆上了灰尘。没一会儿,连殳果然回来了。他有些惊喜,和我一边喝酒一边聊天。说到他的失业,他认为是意料之中的事,不愿多谈。突然孩子们的声音传来,他抓起一把花生米就奔了出去,但没人理他,也没人吃他的花生米。
我不忍心看连殳沮丧,便劝他不要把人间想得太坏。他却说,他这是继承了祖母的命运。他的祖母,原本是父亲的继母。她几十年如一日地做针线来维持生计,管理和爱护连殳。她也受过不少欺凌,但始终是面色冷漠,形单影只。连殳小时候还亲近她,但后来也渐渐地疏远了。直到病逝,她一直都过着孤独的人生,而且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
我终于是找了份教职,但到校两月,一文薪水都没领到。连殳的情况更差,甚至拜托我帮忙找工作,哪怕是钞写也行:“我……,我还得活几天……。”
我答应尽力去办,但僧多肉少,推荐信总是如石沉大海。到学期末时,地方绅士办的《学理周报》都开始拿推荐连殳的事攻击我,我只好就此作罢。直到收到他寄来的信:
“你或者愿意知道些我的消息,现在简直告诉你罢:我失败了。……先前,还有人愿意我活几天,我自己也还想活几天的时候,活不下去;现在,大可以无须了,然而要活下去……。”
“这半年来,我几乎求乞了…然而我还有所为,我愿意为此求乞,为此冻馁,为此寂寞,为此辛苦。但灭亡是不愿意的。…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
“我近来做了杜师长的顾问,每月的薪水就有现洋八十元了。”
“你前信说你教书很不如意。你愿意也做顾问么?可以告诉我,我给你办。……。”
“我真心感谢你先前常替我筹划生计。但是现在忘记我罢;我现在已经‘好’了。”
看了信,虽然有点不舒服,但又替他高兴;既然他解决了生计,我也可以放心了。渐渐地,我也就忘了连殳。
后来我辗转了几个地方,还是回了S城,顺便决定去看连殳。进了院子看到一具棺材,旁边站着几个人,还有房东孩子的祖母。这时我才知道,连殳三天前死了。
我和他们寒暄一番,说明了连殳的关系,见到了他的最后一面。他的面目并未改变,抿着嘴,合着眼,仿佛睡着了。
看完我便退到院子里,和孩子们的祖母闲谈。她说,连殳自从做了官,就变得高傲起来。他不再称呼她为老太太,而是改叫“老家伙”;先前他对待孩子们也是低声下气,后来就完全不同了。要他买东西,他就要孩子装一声狗叫,或者磕一个响头。连殳的病她却不清楚,只说早已瘦了下去,可是谁也没理会。直到一个多月前,才听他吐过几回血,也没看医生,后来就一病不起。
在她看来,连殳的脾气着实古怪,花钱如流水,既不存款也不娶妻。虽然她也劝过,但连殳除了嘲讽几句,并无其他反应。
葬礼开始了。连殳的亲人给他穿上了军式的孝衣,又扶着棺沿哭了一场。我走近去最后看一看连殳。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仿佛含着冰冷的微笑。
钉棺材时,在场的人们都哭出了声。我听不下去,便退到院子里,出了大门。耳朵中仿佛有一匹受伤的狼,发出了夹杂着愤怒和悲哀的嚎叫。我快步走着,终于逃离了这沉重的哭声,我的心倏地轻松起来。
真•陈情表,比李密还惨
非常棒!!!
一部作品就分享了十多分钟,太不过瘾了
桦春风 回复 @桦春风: 是,我不懂,所以我想多听听,您别笑话,您是高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