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集文稿
本集金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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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马拉雅的朋友您好,我是郜元宝,今天要讲鲁迅的《孤独者》,这是一篇专门描写知识分子性格与命运的小说。
小说主人公魏连殳的故事很简单,他正是鲁迅所谓“从小康人家而堕入困顿的”。魏家先前境况不错,但魏连殳父母死后,只剩下他跟很早就守寡的老祖母相依为命,后来甚至只能靠祖母做针线活来维持生计。在祖母操持下(大概总还有一点家底吧),魏连殳进了洋学堂,毕业后在离家一百多里的S城中学当历史教员,因为爱写文章,“发些没有顾忌的议论”,触犯了S城的人,被校长辞退,丢掉饭碗。穷困潦倒、走投无路之际,他只好放弃原则,做了军阀杜师长的顾问。从世俗眼光看,他获得了再度风光。但在他自己,这毕竟是违心之举,必须整天做不愿做的事,跟心里不喜欢的各色人等虚与委蛇,还要不断忍受内心的谴责。这就造成极大的精神痛苦,因此很快就生病去世了。
正如小说题目所示,魏连殳的痛苦,主要就是“孤独”。这具体表现在几个方面。
首先,是魏连殳跟“故乡”的关系。他的故乡“寒石山”是封闭落后的山村。小说的时间背景是1920年代,“寒石山却连小学也没有”,“全山村中,只有连殳是出外游学的学生,所以从村人看来,他确是一个异类”。所谓“异类”,意思是说魏连殳属于“‘吃洋教’的‘新党’”,这是用来骂那些不参加科举考试而去“学洋务”的人,大家认为这些都“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在辛亥革命前,阿Q骂他们“假洋鬼子”,“也叫作‘里通外国的人’”,一向“深恶而痛绝之”。在《祝福》中,鲁四老爷对这样的“新党”,哪怕是本家侄儿,也要当面指桑骂槐地加以斥责,所谓“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这也就是“寒石山”村民对魏连殳的态度。但他们又“妒羡”魏连殳,“说他挣得许多钱”,就像《故乡》中豆腐西施编排“我”“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大轿,还说不阔?”
从小说开头这段似乎不经意的叙述可以看出,魏连殳和“寒石山”村民差不多已经势不两立、不共戴天了。
小说接着写魏连殳从S城回家,给老祖母办丧事。本家亲戚们抬出一大堆旧规矩,逼他就范。他们原以为魏连殳既是“‘吃洋教’的‘新党’”,肯定不从,“两面的争斗,大约总是要开始的,或者还会酿成一种出人意外的奇观”。不料连殳只冷冷地说了四个字:“都可以的”,一切照办了。这就令主事的和围观者们大感意外。
一般认为,这个细节是说新派人物魏连殳并不像“寒石山”村民想象的那样,完全抛弃了旧的文化习俗。旧文化旧习俗许多内容,新文化都能包容。说新文化不认祖宗成法,那是对新文化的污名化和妖魔化。
这样解释也有道理,但小说重心并不在此。作者通过这个细节,其实是想表现魏连殳在精神上与“故乡”的隔膜与对立。相依为命的祖母一旦过世,他跟“故乡”唯一的精神纽带更是彻底断绝。他的肉身虽回到“故乡”,精神上却是一个局外人,无可无不可,随人摆布也无所谓。祖母死后,魏连殳跟“故乡”再无实质性联系,一次也没有回去过。当堂兄为了霸占他的旧宅,假惺惺地要把侄儿过继给他时,他避之唯恐不及,甚至觉得这一大一小“都不像人!”
所有这些,都可以看出他对“故乡”的决绝态度。祖母一死,魏连殳终于彻底告别了对他极不友善的“故乡”,成了一个精神上没有“故乡”的人。这是造成他“孤独”的第一个原因,也是他的“孤独”的第一种表现,即不再有精神上的“故乡”。
2
失去精神上的“故乡”的这种孤独,并非魏连殳一人所有,乃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普遍的状态。但魏连殳的“孤独”还有一项特殊内容,那就是他对唯一的亲人老祖母既深深依恋又始终感到隔膜的矛盾心理。
魏连殳很早就父母双亡。父亲去世后,本家亲戚们合伙抢夺他的房产,还逼小小年纪的他在字据上画押,弄得他大哭不止。所以魏连殳自幼就是被家庭和家族抛弃的孤儿。他跟唯一的亲人老祖母相依为命,就情形很像由蜀汉入西晋的李密在《陈情表》中所描述的,“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
但两相比较,你就可以看出,魏连殳更惨。李密后来毕竟成家立业,儿女成行,魏连殳则终身未娶,当然更无子息,真正是李密所谓“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再说李密祖母是亲生的,魏连殳祖母却是祖父的续弦,父亲的继母。李密只提到他的祖母年迈多病,没说精神上有什么问题。魏连殳的祖母却因为不是祖父的原配,又未生养一男半女,又是很早就守寡,所以她在魏家的地位极其尴尬,差不多等于一个佣人。她活在魏家唯一的理由,就是把并非亲生的小孙子拉扯成人。这种生活养成了她极端沉默而孤僻的性格,时刻提防着周围一切人,不肯多说一句话,“终日终年的做针线,机器似的”。她爱魏连殳这个从小一手带大的孙子,却不知道如何表达她的爱,“无论我怎样高兴地在她面前玩笑,叫她,也不能引她欢笑,常使我觉得冷冷地,和别人的祖母们有些不同”。魏连殳也爱祖母,却总觉得缺乏交流,彼此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隔膜。他固然一领薪水就立即寄给祖母,“一日也不拖延”,但祖孙二人还是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实际上,魏连殳“从略知世事起,就的确逐渐和她疏远起来了。”
小说中的“我”批评魏连殳,不应该“亲手造了独头茧,将自己裹在里面”。魏连殳并不否认这一点。但他说,躲在“独头茧”里不跟人交流的,并非他一个。祖母一辈子就是“亲手造成孤独,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换言之祖母首先就是不折不扣的“孤独者”。唯一的亲人尚且如此,由这样的亲人一手拉扯大的魏连殳,怎能不也是一个“孤独者”呢?
换言之,魏连殳最早竟是从他这位并无血缘关系的祖母身上,感染了人生在世那种深深的“孤独”。用他自己的话说,“我虽然没有分得她的血液,却也许会继承她的运命。”这就不奇怪,小说为何要浓墨重彩地描写,在祖母大殓快要结束时,当着本家亲戚们的面始终不肯掉一滴泪的魏连殳,竟会突然嚎啕大哭——
忽然,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这模样,是老例上所没有的,先前也未曾豫防到,大家都手足无措了,迟疑了一会,就有几个人上前去劝止他,愈去愈多,终于挤成一大堆。但他却只是兀坐着号咷,铁塔似的动也不动。大家又只得无趣地散开;他哭着,哭着,约有半点钟,这才突然停了下来------
对于这次看似反常的痛哭流涕,魏连殳自己的解释是:“我早已豫先一起哭过了。”意思是说,既然老祖母跟他一样都是“孤独者”,那他就不妨在哭老祖母时,顺便也为自己将来同样孤独的死“豫先”哭一场,反正到他死的时候,不会有谁再来为他而哭了。
魏连殳和老祖母,是精神上有“遗传”关系的两代“孤独者”。鲁迅这样描写祖孙二人的关系,跟李密《陈情表》有很大的不同。《陈情表》因为是写给皇帝的表彰,所以非常含蓄,同样是祖孙的关系,到了鲁迅的笔下就显得非常细腻。从李密的《陈情表》,到鲁迅的《孤独者》,我们可以看出中国文学从古典到现代的有序展开。通过比较《陈情表》和《孤独者》,我们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出现代文学的魅力所在。
你好,郜老师。又见面了😁😀😄
善被恶和贪婪回报,还能善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