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和《三国演义》：关于明清小说的基础记忆（下）

课程金句 

今日文稿 

大家好，我是余秋雨，我们继续讲《西游记》。我上次讲到，《西游记》写了这么一个大家都知道的神话故事。在这个故事当中，有人认为里边讲了很多很多直接要引申的道理，佛学啊、道学啊，还有什么让大家整个去好好地做人，不是，鲁迅说，不，只是游戏。

我的想法比鲁迅讲的更高一点，认为它这个小说有好多通过游戏作为起点以后的高度象征，因为高度象征成了它有哲学感的预言，这就成了部了不起的小说了。第一个，我上次讲到，你只要有极其充分的自由，一定会受到极其严格的规范。第二个象征就是，人生充满了各种艰难，这种艰难可能是重复的，可能是不断出现的，但是只要咬了牙齿，你一定能够战胜。

现在讲第三个象征，第三个象征，由师徒四个人组成了一个小小的人类学的结构。你看，师傅，唐僧是这样一个非常正气，非常有目标，非常有感召力，但是又没有什么色彩，又没有什么性格，又没有什么脾气，又不是为大家所喜欢的这么一个人，我们好多人类学结构当中，往往会有这样的一个大哥。

接下来的就是孙悟空了，自由的象征，这是也是吴承恩把最大的热情投注在他身上，结果中国人也喜欢了这个人，喜欢了我们的孙悟空，这是极度自由。

然后就出现了猪八戒，这个非常重要的，猪八戒贪吃、好色、懒惰，这所有的毛病都有。我们讲的猪八戒为什么当时感到非常开心，因为他还有优点，这个优点就是他在妖怪面前从来没有屈服过，大节也很好，另外他也能吃苦，尽管是懒惰，所以要吃苦的时候他也能吃苦，猪八戒就组成了一个非常真实，我们生活当中到处都可以见到的这么一个人。还有一个忠诚，但是又没有太大色彩的寡言的沙僧。

组合在一起，就变成了一个四方结构，叫人生小结构当中的四方结构，每个结构都是象征。这样的话，《西游记》的象征性就比较的完整了，极度自由和极度规范。人生艰难，无限重复，又总能克服。然后师徒四人，组成了每一个人类小结构当中的象征。这个象征，我们在任何地方，在任何单位，甚至于在工厂里边，任何一个小组里边都可以看到，这总是这样的。这个很有价值了，我对这个《西游记》的象征意义，给予很高的评价。

《水浒传》的价值与意义 

我们要讲讲《水浒传》了，《水浒传》确实是罗贯中把说书、演剧当中的好多水浒故事综合起来了，后来施耐庵就把它发展提高，施耐庵是杭州人，所以经常书上有说就钱塘施耐庵完成了这个本子。 

施耐庵是不是肯定是杭州人呢？我后来看到那个江苏新化，又发现了一些和施耐庵有关的资料，这当然我们还可以继续研究，他到底是哪里人。作为年代，他应该是元末明初的人，他这个《水浒传》写应该比《三国演义》迟了二三十年。《水浒传》这本书，这部长篇小说普及率很高，后来又是几次拍过电视剧以后，在我们中国民间的价值就很高了，影响很大。

我觉得分那么几条，来说一说它的优点，第一个就是在那个时代，在施耐庵和罗贯中的时代，他居然把统治者心目当中的流寇盗贼当作英雄来歌颂，而且歌颂的层次，是让全社会都喜爱了他们，这在历史上是第一次。以如此大的篇幅，如此高明的讲书艺术，让社会上都喜欢了，这些统治者看起来是流寇是盗贼的人，这真是文学艺术的一个巨大的贡献。

和这一点有关，他又翻转了某一种意识形态。我前面讲到的，统治者心目当中的形象和意识形态既有关，又不太有关，因为统治者为了保持政权，但是意识形态它要保持中国历史上道统的延续。但是《水浒传》里边有一个非常明确的口号，叫替天行道。请注意，它所说的天不是指朝廷，它所说的道，也不是指统治原则。它的天、它的道，叫做自有其天，自有其道，这就改变了当时的中国那个社会里集权社会里边的正统的意识形态，它而且把他们聚义的地方叫做忠义堂，忠义，即使最早的是要聚义，也把义这个含义进行了形象化的、非传统意义上的解释。

小说第三个优点，在人物塑造上的功力，无与伦比，它因为比较早了，它是远远在《红楼梦》之前了，所以在当时的时候，它人物塑造这一点了不起。大家闭着眼睛一想，就想到《水浒》里边的武松，想到《水浒》里边的鲁智深，想到《水浒》里边的李逵，想到《水浒》里边的林冲，当然还想到一个大哥宋江，这些人物几乎都是形象鲜明。每个人都是好像可以用让人非常明确的方式感受到，比如武松的勇武，鲁智深的暴烈，那个李逵既鲁莽又天真，林冲当然是一个很正直很刚烈的人，而宋江他一直处于江湖道德和正统道德之间，他站在那儿，他自己内心有冲突，他在这两点上和几个英雄也有冲突，把人物真是塑造成功了。

我很少看到小说里边，把流寇盗贼写成英雄来歌颂以后，又把每一个英雄的性格、面貌、脾气写得如此栩栩如生。这是《水浒传》的一个非常重大的功劳。

《水浒传》还有第四个功劳，它是中国白话文学史的一个丰碑，它是纯粹的白话，请大家注意，《三国演义》还是半文半白，《水浒传》是纯粹的白话，这个纯粹的白话，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要远远的高于半文半白的小说。大家都能够知道了，你看《水浒传》以后就可以知道了，为什么它一定高过于《三国演义》，很多很多原因之外，意识形态的原因之外，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纯粹的白话。

我们因为在这些年来，大家在普及传统文化的时候，有一些文化程度不高的中年人和青年人，都以为能够写白话文，水平不高，能够写文言文，那个水平高极了，把文言文顶礼膜拜，故意讲几句飘飘忽忽的文言出来，卖弄一下。我还见到有的人说，哎，我告诉你这个人能够写文言文，大家觉得水平很高，其实不是，你看一下《水浒传》就可以知道了，真正高水准的那个小说，一定是以白话文写的。真正好的诗歌，也一定是明白如话的语言写出来的，才是最好的作品。

《水浒传》的局限性 

但是它也有缺点，缺点是它在这些英雄上梁山之前的段落写得非常好，在七十一回以前，大聚义以前，都写的非常好，每个人上山的理由非常充分，每个人遇到的灾难和后来生发出来的故事，都让人难以忘记。但是上了山以后，情节散漫，故事松垮，人物褪色，就完全写不下去了，因为他的那个动力，往前走的动力失去了。本来很清楚我们要上山，上山以后干嘛，作者不知道了，不知道了以后就写不好了，这一点是非常有趣的一个现象，写作动机的松垮变成了写作的笔墨的松垮，就产生了这个情况了。

金圣叹，非常高水准的金圣叹，他选《水浒传》，拦腰一刀，就到七十一回就算了，后面的不能算了，后面的看不上了。按照我的说法，后面上山以后如果更高水准的话，应该增加悲剧意识和宗教意识，不能老是招安和不招安，要不要打方腊，这些问题上，就又回到了一个前面他出发的时候所背叛的那些统治理念和社会理念去了，绕了一圈，就不对了，而且对那些重要的英雄人物的性格也是一个磨损。在这个情况下，我是非常希望出现更强烈的悲剧意识和宗教意识。

因为听课的人很多，我不设想了，我因为自己也写作，所以我设想过很多很多能够把《水浒传》继续写下去的一种可能性，比如我曾经想过，武松怎么慢慢的作为一个佛教大师，怎么能够执掌全局的问题，这我们就不讲了。

另外，它还有个缺点，这个缺点是，尽管《水浒传》把统治者心目当中的流寇写成英雄来歌颂，我们是肯定的。但是在这个过程当中，它实在过多地宣扬了暴力，而且不仅是过度的选暴力，而且是不合逻辑的暴力。这些我们已经看成英雄的人，譬如要做，继续在做一件事的时候，他往往会杀掉很多无辜者，这个就造成了一种我们所不喜欢的负面暴力的普及，这个应该说是《水浒传》在作品当中的另一个缺点。

如果说前面七十一回，大聚义以后，有点写不下去，这是一个缺点的话；第二个就是在前面七十一回，还是写得很好的时候，过多地宣扬那些没有必要的暴力，这一点，从文学作品所需要的大道而论，是负面的，我们应该看到。

过去有人把《水浒传》写成是一个诲盗的一个，让大家做强盗的一个书来否定，这我们是完全不同意的，但是它过度的宣扬暴力以后，造成了它对年轻人的社会影响不好，这倒是个事实。

《三国演义》的三个特点 

我们终于要讲到第四本，我们的小说叫《三国演义》，那也是很好的一本小说了，他就是罗贯中他是山西太原人，他曾经在杭州生活，他有几个惊人的好处，我现在一讲大家都能够明白。

第一个就是它正反分明，正面，刘备、诸葛亮，反面，曹操。大家不要仅仅与简单化、脸谱化来批评它，为什么呢？因为《三国演义》它首先是一种讲唱文学，就是说书的人讲的一个文学，说书人他是一个通俗文艺的传播者，通俗文艺有个特点就是线条鲜明，正反分明。就像我们小的时候看电影的时候，不断的要问家长，这个出来的是好人、坏人？要分好人还是坏人，这是通俗文艺的一个起点。它由于来自于通俗文艺，所以它保持了通俗文艺的这个起点，好的是谁，坏的是谁。

但是它毕竟是罗贯中这样的有文化层次的人写的，他尽管把曹操写成是负面人物，但是我们仔细看的话，在很多方面他对曹操还是佩服的，没有完全彻底的把他糟蹋掉。他的这种正统观念，这种正面负面的观念，确实严重地影响了中国后来的文艺作品，我们也非常习惯于正、反，就这样来写。由于非常简单的写正反，对人性的挖掘，对于我们人类学命题的开发，就产生很大的问题了。

我研究过的俄罗斯大戏剧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曾经讲过，一个演员戏要演得好，就是要在正面人物当中寻找不太好的东西，在反面人物当中寻找比较好的东西，这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一个观点。其实在好多艺术创造当中也是这样，它需要有一种组合，正反分明是《三国演义》的第一个特点。

《三国演义》的第二个特点是义气第一，这也是给中国民间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的一个情节，桃园三结义，刘关张，我们毫无疑问要以兄弟的身份，生生死死在一起，我们不管做官做了多大，我们不管取得多大的胜利，我们不管在哪个阵营，但是我们的朋友是天造地设、不可改动的。

义气第一，在中国影响非常深，而这个义气第一当中，最有义气的人是谁？关羽，不管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不管是过五关斩六将，不管是后来放曹操，这些东西都是体现义这个字，在关羽身上体现得非常完整。所以，中国历史上根据这个小说，后来好多地方，把关羽说成是关圣帝君来朝拜。这是我能够想象的，当年我觉得台湾有一些企业家初次在大陆的时候，手上捧到关羽的像，他们还是关羽的崇拜者，这成了中国文化的第二个特点。

《三国演义》还给人家印象特别深的是第三个特点，叫智谋惊人，智慧和谋略非常惊人。毫无疑问，首先是诸葛亮，诸葛亮实在是聪明得无与伦比。鲁迅曾经讲过，诸葛亮聪明到了已经靠近妖了，就有点妖气了，但是大家还是喜欢诸葛亮这个人，他什么都能够算得出来，不管是战争形式，不管是气象，不管是凶吉祸福，不管是对方的军事谋略，他能够排算得出来，他成为智慧的象征。周瑜、司马懿都很了不得，包括曹操，也都是很了不得。

但是《三国演义》给中国文化注入了这三个特征，非常大，一个是正反分明，第二个是义气第一，第三个就是智谋惊人，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曹操，提供了一个关羽，又提供了一个诸葛亮。曹操是正反分明当中的一个牺牲者，他好像是一个坏人，但是印象很深；第二个义气第一，关羽成为这方面的神圣代表；第三个是智谋，出现了诸葛亮，那个智慧过人。所以一个是正反，一个义气，一个是智谋，组成了《三国演义》在我们文化接受当中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