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讲：中国书法为什么是美丽的

书法是美丽的吗？

有人说，书法无所谓美不美，错！我们北京大学的老校长蔡元培，在一百多年前，进入北京大学担当校长职务的时候，立出了北京大学校训八个字：“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他觉得不够，后来又在讲演当中补充了这样几个字：“以美育代宗教”。什么意思？他发现中国人普遍不太信神。所以我们的儒家叫儒学、儒家，没有叫儒教；我们的道家很少叫道教。文人写的都是，道家的老子、道家的庄子等等，没有说是道教的老子、道教的庄子，当然有些教派把老子列为他们的源头，是他们自己的事，但是我们的人民群众，还是认为老子是道家。佛教，确实有教。但是您知道吗？我请教过一个中国佛教方面的一位顶级的专家，也是一位佛教协会的副主席、副会长。他对我说，很多的教徒其实基本上有一种倾向——临时抱佛脚的倾向，他们不是非常虔诚地去信，当然也有虔诚地信。说明这一点是什么意思呢？蔡校长感觉到中国的儒、道、佛，真正把它变成教义的人很少。所以，他要用另一种东西来取代它们的功能。这种东西叫做美育——“以美育代宗教”，其中就包括书法。

蔡校长在1917年任命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沈尹默先生担任北京大学书法艺术研究会长，他是现代大学中第一个把书法从古老的传统当中纳入现代教学体制的。北大书法艺术研究所传承了沈尹默、蔡校长当年的风范而做起来的。就证明了“以美育代宗教”，艺术应该是美的，而不应该是丑的。而书法怎么美呢？鲁迅说有三美：字美、形美、音美，还有着更重要的，就是视觉美，前面三种说的是汉字。字美，那个字造型很美；形美，形态很美；韵美，你看中国发出的声音。比如说：“北国风光”，听起来韵力十足，“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韵美。最后是它的墨法，书法的形态美。鲁迅本身也写书法。可见蔡校长、鲁迅这些伟大的先驱者、思想家，他们为中国书法找到一个重要的东西，就是美。

但是，我想说，在经过全盘西化以后，在胡适打倒孔家店以后，在文革打倒孔老二以后，在经济大潮西方的一些东西全盘进入中国以后，中国文化的文化自信渐渐地淡薄了。很多人崇洋媚外，人们修的楼盘叫维多利亚楼盘，枫丹白露楼盘，一个女孩子取名叫做玛利亚，一个男孩子取名叫亨特，姓张王李赵都觉得羞辱了他。这些都是潜在的民族自卑。而且有一门艺术受到了伤害，这门艺术叫书法。因为西方人音乐，中国有；建筑中国有，文学中国有，电影中国有，舞蹈中国有。唯独西方没有一门艺术叫calligraphy——书法。所以中国的书法就慢慢退出高等教育制度和中小学教学安排，边缘化了。现在这个民族终于醒悟过来，讲求民族自信、文化自信、文化创新，于是我们的书法不在乎西方有没有，我们自己要把它立起来，因为它是重建中国“汉字文化圈”的关键。

书法分类法，什么叫分类法？就是刚才沈尹默先生、鲁迅先生、蔡元培先生谈到的美的方法，有四条。

第一就是字法，什么叫作字法？每个字有它的造型。
字，我们看看文化的文：一点、一横、一撇、一捺。它是向四面八方撑开，所以字法就是要认字。各位，我前面已经谈到中华民族有十万个字，您大可不必焦虑，您只需要认识到您认识的字就行，您只需要在写这幅书法的时候，不要出错别字就行。只要注意写书法的时候，繁体字和简体字不要搞混就行。在写楷书的时候一般要写繁体字，这是中国书法的一个要求。写行草的时候，古代自然就有它的简化字，我们说“于是”的“扵”，繁体字是左边一个提手，右边上面一个人，下面两点。而简体字是两横一个“于”，古代也有。

第二个是笔法。什么叫做笔法？王羲之“永字八法”，这是兰亭序第一个字，永和九年永字，“永”字，它就是八法。第一一点，第二一横，第三一折钩，第四一提，一撇，一掠，最后一捺，八画。笔法很重要，它就相当于音乐的哆唻咪发嗦啦西哆。我们知道有些人拉二胡、拉小提琴拉一辈子，音都没找准，而弹钢琴这几个音是准的。把这八个笔法写得非常到位非常重要。相反，我们看到很多写怪诞书的，他们却完全不要笔法、字法。中小学生和大学生不要去学他们，因为非正道的创新，就是夕阳西下。因为人类的创新史上荒冢累累，很多人没有走到头。

我们一定要明白，天下的路有五条，第一条是大家都想走的路叫捷径，一夜暴富。第二条叫断路，走了一半，没路了。第三条叫绝路，走到一半，面对一堵高墙，翻不过去了。第四条叫做回环的路，在森林里边迷路了，一圈一圈地回。只有最后一条路，才能走通，它的名字叫“正路”。不要去走捷径，不要去走断路、走邪路、走转路，要走正路。我在北大教书30多年，我想说一句话，我培养的博士、硕士和本科，很多很多，只有走正路的才能走到头。凡是走捷径的，最终都半途而废。书法的笔法，切记不要去写那些烂书、乱书、坏书，要老老实实地去写。

而且写得时候，当你笔法正确以后，你会出现一个特殊的境界。我跟各位描述一下，我五岁的时候，我外公让我执笔写书法。笔法和拿笔的方法有关，有几种方法，我这种方法叫做是现代比较正规的方法，叫五指执笔法。人都有五个手指，凭什么你叫五指法？它有道理。大指头、食指相对。我三个手指可以不用劲，就可以捏住这支笔。但是我为了它不晃、不掉下去，我用中指搭住，这样三个就把它捏紧了。但捏紧了以后它还是容易晃荡，所以用两个无名指和小指后面顶着，它就变成了掌空、指实。它的一个要求是，你必须悬腕，什么叫不悬腕？就把手搁到桌上去了，这样就叫不悬腕。还要悬肘，肘搁到桌上，也不行，因为它限制你的活动范围。如果掌搁到桌上，活动范围更小。当你悬腕、悬肘，要去写笔法和结构的时候，很大的困难来了，因为你手会发抖，您发抖的程度和您生疏的程度成正比，当你熟练一些，抖得稍微小一点，但是再厉害的书法家，他如果没有达到熟练的程度，他都会略有点抖，抖的结果就是线条，尤其写一横，出现锯齿状。怎么做呢？经过千锤百炼，结果我发现这个功夫很好，执笔。因为我在执笔的时候，笔管对准鼻子，当然不强求一律，你完全对准鼻子看不见字，往右侧一点可以。笔最好不要歪，歪就是偏锋，要中锋。写的时候就相当于你细心地用一个大吊车去叼一颗鸡蛋，你全身贯注，一心一意。

我突然发现，世界消失了。我外公在旁边，我看不见了，喧哗的声音没有了。我好像在一个真空环境当中，一心一意地去写那一横、那一撇、那一捺，这个字叫大。明白了，原来书法家为什么长寿，跟“禅定”有关，跟执笔的方法有关。当你执硬笔时完全可以无所谓，你可以边聊天，边看东西，就可以在上面写得时候，你的心是可以旁骛的。我说一句话，你“生活在别处”。当你把手悬起来、悬肘的时候，你只能“生活在此下、当下”。因为你没有办法，你心想别的，手都抖到一边去了，你就不能集中。什么叫禅定？定就是排除外界的引诱，排除掉外在的东西，把你当下的精气神聚集在一个点。我们都有个常识，你拿一块玻璃去太阳下，永远点不着一根火柴，但是你用一个凸镜，它聚焦到一点，一会儿就点着了，人也是这样。

第三叫做结构。结构，如果笔法是写好每一笔的笔法，有露锋，有藏锋，有转折等等，有使转还有捻笔杆，很多动作后面我都会分别一一跟各位细细讲。

结构就是这个字的上下左右、偏旁部首的结构安排，很重要。因为所有的字是因为结构变化而形成不同的体，所以欧字的结构中间收紧，而颜字的结构中间放宽，而柳字的结构是四边的，肢体拉长，变得瘦硬通神等等。结构要用心去体会。

最后是章法，什么叫章法？你写一幅字总不能只写一个字。现在日本的有一些我认为并不能叫做书法家的搞现代派书法叫做“少字数”。什么叫少字数？就写一个字，顶多写两个字。这样的章法安排很好安排。就像我们两个人站在电梯里边，会不自觉地坐在一个空间比较空的位置。但当电梯挤满了的时候，你要把这里边的人组织得比较融洽，每个人都有尊严，不太容易。稍不留神撞到旁边，稍不留神就和另外一个字、另外一个人叠起来了，侵犯了人家的空间。所以，章法很重要，“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你第一个字写都大，后边你突然写大写小都不合适。所以写章法的第一个字就是我们排队的排头兵。这些都是内法。

还有外法，指的是书法和其他文化的关系，前面谈过了。因为功夫在诗外，一个人天天把自个写得很匠气，他的字法、笔法、结构、章法都很精准，还是不行，我举两个例。第一，在隋朝，有一个和尚叫智永和尚。智永和尚是谁呢？是王羲之的第七代孙，也就说他是王羲之的血脉。他发誓三十年不下楼，要超过他的爷爷的爷爷。结果他写出来，我们一看没超过。为什么呢？艺术不仅仅要去关着门干，还要走出门，去欣赏自然，天空的云彩变化，水流的变化，还有枯藤老树昏鸦，会给我们很多的形象的启示，才会让我们的艺术变成博大精深。光是天天照着自己爷爷的爷爷的字去写，也是不行的。但是他最终成了一个中上流的一个大书法家。后来又一个人效法，是清朝一个姓唐的人，他的真名我们已经记不住了。我记得我外公教我写字的时候，有一天给了我一本帖，我翻开一看那字，我认为写得不太好，因为我最初写的是颜真卿。我说这是谁写的？是叫唐驼写的。为什么他叫驼？他的名字已经被忘了。他姓唐，他四十年不下楼，把自己写成了驼背。这人刻苦的经历，您和我可能做不到吧。但是今天你去琉璃厂、去中国书店还能买到一本唐驼的字帖吗，烟消云散。他们说明了，那些书法家，所谓职业书法家，天天只写字的书法家，他们的命运就是唐驼，把自己写成驼背，最后让老百姓全部遗忘他们，因为他们没有接触生活，他们没有文化生命力。

杰出的创新就需要一个书法家有博大的文化情怀，就是书法与文字，书法与音乐，书法与绘画，书法与儒家，书法与道家，书法与佛家，书法与建筑，书法与古琴等等。于是，当你博大精深以后，再回头写书法，发现书法——您的创新人书俱老。我认为创新不是有意就可以创新的，曹雪芹没想去创新一个流派，他成就了红学。李白没想创造浪漫派，他就是中国浪漫主义诗歌的大师。那些有意想去创派的，最后都被扫进历史垃圾堆。

这是书法的美丽，内法和外法。谁更重要？先学内法，内功强大，再学外法。为什么呢？来，我们看看。我们最初看山是山，然后要去看山不是山，最后我们才看山又是山。最初的内法就是看山是山。外法，我们接触了广阔的文化领域，看山又不是山。最后，我们把内法、外法统一起来，把人格精神统一起来，我们看山又是山，而此山已经不是初级阶段那种矮山，而变成巍巍高山。各位，书法就是这样，努力攀登，登高行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