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色出品 || 制作:黄玫瑰音乐 | 串讲:李阿文
潮湿的码头
作者:敖玉琴
声音演绎:娟子
雨下了整整两个星期,再这样下去,我和父亲更加无话可说。我倚在玻璃门上,看远处的天空呈现出一层不变的灰白色,雾气则将视野内的高楼分割成了变幻无穷的形状。雨还在沉稳地下着,一点也没有收工的迹象,铅灰色的湿气铺满了整个阳台。
父亲在阳台上坐着,从早上开始就是这样。天还没有亮的时候,他以我难以察觉的轻微动静,从隔壁房间里起身。或许五点或许六点。他轻轻地咳嗽一声,关上房门,穿上他的软底布鞋。关灯、摸摸钥匙、把鞋放在进门第二块地砖的边缘。做完这一切,他掩上房门,大步流星地走入了黎明前的黑暗开始他的晨练。
虽然已经退休了二十年,父亲还是保持着他军人的一丝不苟的习惯。甚至他的谈吐和情绪,也毫无随世俗大流的迹象。他和我的交流,也仅仅限于“回来吃饭吗?”“孩子呢?”“在哪里等你?”这些必须的信息交换。他最近刚刚使用上微信,当我以挥白旗姿态向他连发了三个验证信息后的第三天,他才看上去漫不经心地,通过了我。
“这雨还会下多久?”我无话找话地问父亲。
“这十月里有好几个破日,估计是不得晴了。”他看着江对岸第三军医大学旁的电视塔。自从搬到位于南岸的新家来,父亲最喜欢的位置就是阳台,因为这里对着江,也对着大坪三院的铁塔,可以让他想起很多年前在那附近的日子。尽管现在,我们只可以远远地眺望那如同悬崖绝壁上倒挂下来的立体绿植中上个世纪的苏式老楼。
我们望着那塔。那如巨人侧卧的身体曲线一样的山的天际线。那江上停泊了多年的一艘废弃的白色客船。
二
有几个关键词可以串起父亲的人生:码头、轮渡、过河与桥。他的工作似乎离不开河,总在与河打交道。比如在空无一人的江上架起一座桥梁,或者将一座巨型的水泥墩子沉入江底,再在上面搭建点别的什么。
他在城里,我们在乡下。一年一度的见面,常常是发生在春节。要么他回老家探亲,要么我和母亲来看他。他有时住在三院旁的单位集体宿舍,有时直接就住在码头旁的船上。我小学四年级时,我们到铜元局修码头。
那时的铜元局江边,还是满满的鹅卵石。每天黄昏,父亲带领的车队,就在一阵“乒乒乓乓”的巨响声中回来了,车轮压得鹅卵石两旁飞溅,有的还擦出了火星。我站在码头的斜坡上,一直在等他的蓝色东风车出现。
有一次,父亲的驾驶室里跳下来一个烫着上海波浪头的女子,她的腰很细,风一吹来,她走起路来就更加扭捏了。多年后我还记得她的高跟鞋在鹅卵石中打漂,走路时髋部几乎向两旁倾斜出5公分远。
父亲也从驾驶室里跳下来。他穿着蓝白相间的海魂衫,看上去意气风发。他一边向我走来,一边脱下手上的白色线编手套。通常,他会摸摸我的脸,说,“看你这个花脸猫!作业做好没有?”
可是这一次,我跑开了。
我跑到了一座还没有完工的桥墩下,靠在粗粝的凹痕密布的水泥墩子旁,像是生命中什么东西被拿走了似的哭了一场。风从桥墩间的空隙刮过来,像呜呜的哭声打着旋。我想起了我乡下的母亲。感同身受的,我在那个时候就学会了嫉妒。
三
雨落到江面没有声音,只剩下凝结的轻浅的薄雾。
如果没有两周前那个电话,我想我已经忘记了那一幕。忘记了在涨水月份时的春天,我走上趸船,把父亲衣服里的一封信撕成碎片,再撒进江里。
信像游魂一样漂走了。我想我知道了父亲的秘密。他大概说,为了孩子,他不能接受她的情感。于是她的信中说,她理解他做的一切选择。她说她有时甚至希望他的孩子——我,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上。
“我不会死掉的。”江水带着铁锈的湿润味道灌进我的胸腔,它催下的泪水像要把这艘破船泡化掉。“我不仅来了,还会好好地读书,气死你这个上海妖精。”
两周前的那天,父亲的老战友打电话来,让他去大坪参加聚会。“她也会来。”对方在电话里兴奋地说。这几年父亲的耳朵不好使了,他习惯了使用免提。听到这,他却立即挂断了电话。我注意到,他那天话显得特别多,晚上还喝了二两枣子酒。
“还要下半个月的雨。下周周末你有空吗?”一天后,他用天气开了头。 “没有,我要去南山开会,好几天。”我面不改色地说。父亲没有放弃努力:“可是我很久都没有出门了,你不是说有事,就是要接娃娃去培训班。下雨天又不好打车。” “我说爸爸,你都这么多年没有和他们联系了,怎么突然想起要去见面?”
不仅如此,我还唠叨开了。“爸爸,你不要觉得不好耍。周末我不在的时候,你也不用给我们做饭。你可以去周围看下棋,你就是不愿意去学坝坝舞。老战友些有什么见头?老的老,死的死......”
四
过河,其实并不远。就在我家的阳台就能望见的大坪那座山的背面。或许是挨了我的训,父亲也不提过河的事了。只是这样半天半天地坐在阳台上,目光很抽象地看着对岸。此刻,他让我觉得,他像没有要到礼物而失落的孩子。
下午,雨停了,我提议出去走走。我们步行穿过还没有收摊的菜市场。从一地狼藉的菜叶中穿行,不知道怎么就走到江边。在我曾经等待父亲的码头的斜坡上,已经修筑了高高的堡坎。江上停靠着那艘凝滞了时光的白色趸船,江水拍打江岸的声音清晰可见。水哗哗地拍打进我的心里来,像是要把这雨季的阴翳冲洗得干干净净。
就是在这里。我无数次地看着父亲从过河船走下来,从汽车里跳下来。我又仿佛看见,父亲在摇晃的舱室里,笨拙地给我补着破旧的袜子,旁边晾晒着他彰显体面的假衬衫衣领,一只、二只、三四只地挂在铁丝上。
江水,突然漫上了松软的沙滩。我的父亲年轻的时候,是多么英俊啊。有人喜欢他,不是很正常吗。
我转过身来,父亲已经开始往回走,他年轻时的一头乌发,早就变成了白发。“爸爸,过几天我就送你过河去吧!”我说。他只是头也不回地走着。我急忙加快了脚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和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一样。
听了好几篇有关铜元局的文章,觉得那儿就像一个藏满宝藏的宝矿一样,神秘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