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色出品 || 制作:黄玫瑰音乐
飞驰的窗口
作者:贺彬
声音演绎:李阿文
那天,我婆说,小彬走,我们出去晒太阳去。我婆年84了,她老得已经缩成了一团,比一只大鸟重不了多少,我伯娘一撸袖子,就把她从堂屋的卧床上捞到了屋前院坝的竹躺椅上。我婆就那么躺着,伸手可及,笑眯眯的,对我讲起从前我亲爷怎样恶性痢疾缠身,40多就夭折,然后她拖起我伯父还有我爸,从无比遥远的江北龙兴场跋山涉水,投靠城里当挑夫的我后爷的英勇传奇。
那时我后爷还不是我后爷,比我婆年轻七八岁,一个精壮的小伙儿,居然接纳了这母子仨,这在当年多少有些离经叛道的姻缘,一点儿也看不出是我眼前那个全身瘫软、白发如雪的老妇可以干出来的事儿。可那天我婆真是兴致高,深抠的那一对浑浊之眼也灼灼发亮,她讲到那个傻乎乎的大个儿(我后爷),就那么毫无怨言地供养起这平白无故的“妻儿”来,使用的是他在长江边码头上上下货物换来的微薄收入。那个时候一家人时常玉米糊当顿,我爸才几岁,总坐在饭桌子旁边哭,喊着要吃嘎嘎,我婆在那一个下午说起,还笑得咯咯的,她的那只鹰爪似的老手也在我面前挥动起来,说那时候我们就住在离这不远的坡底下,一个破棚棚头。
我婆的早已塌陷的脸孔,在那一天可以照进人骨头里去的阳光底下,光彩透亮,就这么不经意地解开了我们这一家子和重庆这个城市最早的渊源。
我们谈话的地点,就在南岸铜元局坡顶的桐梓坪。我们的身后,是长江厂最早的那种军营式排列的平房,一间堂屋,一条黑洞洞的廊道直通屋后的灶房,廊道侧边一个偏房,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当做了我伯父和伯母的卧室。
对了,我后爷解放以后进了长江厂,他们那两大家子人就在那老房子里繁衍生息,而我爸、我妈,还有我和我弟,逢年过节,就会从我们住家的西南医院出发,乘坐19路公交车,抵达菜园坝的宽阔河滩,坐轮渡去那里面摆上欢闹的几桌饭菜,完成家族的团聚。
一年又一年,累计的关于老铜元局的记忆简直无可计数,绵延不绝。说起来我婆去世的时间三十好几年了,直到长大成人,我才明白,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忽如其来的,我们婆孙两个的秘密谈话,其实叫做“回光返照”,关于我婆的接续的记忆,就是我从高二的课堂上被我爸紧急召回,然后我们昏天黑地在赶去桐梓坪,就只能看见冰棺里的我婆,像一段黑黑的木柴,再也没有了生气。我跪在那块乌黑的垫子上面,傻傻的,愣愣的,懵里懵懂的少年心中并没有泛起真正意义上的悲伤,我完全不曾料想到,未来的日子里,我还会无穷尽地折返,返回这间我爸从这里出发的老屋,返回这片实际意义上的故土,以及后来,我在我的那些虚构故事里梦回铜元局。
我的堂姐是那老屋里出生、长大的第三代,堂姐比我大了十来岁,在我从幼稚园到初中的那些漫长暑假里,我爸妈都会将我托养在铜元局好些天,那时看管我的,往往就是我堂姐。我已经在心里上将她看作我的亲姐了。我姐就那么牵起我的小手,爬过了铜元局的每一片沟沟坎坎。好些时候,我都会乖乖地坐在那片偌大厂区里的不知哪一间居室里,眼巴巴地看着我姐跟她的同学们一起嬉闹,记得有一家姓刘的,那家居然有六姐妹,齐刷刷的,全都高头大马,走出门去简直比仪仗队还要具有震慑力。我姐和她们凑在一起,无缘无故的,也不知为啥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有时也会有男生加入,似乎还会吹起口琴,唱起歌来。那刘家的幺妹那时就会乘人不备,轻拧我的脸蛋儿,而我自始至终都不敢作声。
那铜元局的石梯坎儿真是陡峭、高耸啊,有时我就会对我姐耍赖,说实在走不动了,让她背我。我沉甸甸的身躯,每一次都会让我姐气喘吁吁,那一整团暖烘烘的少女的汗气,也自我姐那端大方正的后脑蒸腾而起,包裹住了我。记得我人生里的第一盒水彩颜料,就是我姐用她原本可怜的零花钱买给我的,买来颜料的那天下午,我姐也是这样背着我上坡,一路上,她的后脑勺都热烘烘地对着我说,彬彬儿啊,以后你可一定要好好地画啊,一定要画成一个画家哦。对了,我姐遗传了我们这个家族自我婆起就有的少白头,那个时候起,那两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就已一片灰白了。
我姐后来服从于他们那一代人的共同命运,去邻水插了队,我也辜负她的期望并没有成为画家,倒是在我的那些时断时续的小说故事里,克制不住地描画她的敦实身影。我让她在过去铜元局通往桐梓坪的那条弯弯的水泥路边,焦灼地等待她迟迟不归的恋人。或者,渡过长江,去对岸的医院门诊打胎。还有一次,在故事里,我甚至让她卷入了长江的激流,几经挣扎,才在下游的回水沱边上岸。在我的小说里,她嫁给了一个她完全不爱的男人,那男人阴险无比,总在暗夜的婚床上拧得我姐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的。
我说不清楚我为何要让我姐在我虚构的铜元局里经受那样多的苦难,或许这只是为了更深切、更沉痛地将我姐和我捆绑在一起。又或者,是我无形之中将我姐在我记忆里的宽厚扩大化了,有意无意地让她承受了那一片厂区里更多姐姐们的命运。
无论如何,那一切都已烟消云散了。桐梓坪的那一片承载了如此多深情跟秘密的高坡也荡然无存。我奔忙脚步几乎无法停歇,脱离了那片故地上的人们越来越远。去年春节的一天,我久病的母亲忽然拿起她手机微信里的一段视频给我看,说想吃那里头一家南岸区的网红包子,我们于是驱车前往,一口气拎了几大包来,途径半岛的那片高楼,我突发奇想,说,不如去看看我姐吧,好久好久没见了,让他们也尝尝这香喷喷的包子。我们敲开了她家13层的两室一厅,她大咧咧地招呼我们,满屋的凌乱,哪都是她那个早产的孙女四下征战的狼藉。我们说起我姐夫自从下岗后怎样变得愈发的沉默,成天就蹲在街边的棋摊儿前不发一言。还有她的儿子,长得肥头大耳,在一家物流公司里开长途货车,甚至历经过一次车毁人亡的惊险。不中用啊,我姐响亮地叹息着,却是一脸明朗的笑容。她说自从药厂内退后,几乎全心就扑在这个体弱孙女身上,好在那乖乖女倒天天地变得机灵起来。
畅谈间隙,我忽然问我姐,怎么之前桐梓坪的那些坡坎、通道都没影儿了呢,那可是我们闭上双眼也不会走失的路径啊。我姐听了,又是一阵大笑,嘎拉嘎啦的,像是被风吹落的瓦片,她反问我说,你真没看出来,这楼底的空坝子,以前就是你婆老房子的地界啊,连这你都没看出来?
我在她的笑声里将视线移往那13楼的窗外,只看见空茫的天空,那是重庆典型的天色,有一点灰,有一点黄,昏昏然恍若正坐在一辆飞驰的车内,而我们的这一家人正被飞快地带离原地,无一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