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集金句
本集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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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马拉雅的朋友们,大家好!今天我和大家一起分享张爱玲的长篇小说《半生缘》。
这是张爱玲第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发表时题名《十八春》,署名作者“梁京”,连载于1949年7月在上海创刊的一家小报《亦报》。《亦报》创刊于上海解放后两个月,它不同于旧时代的小报,面貌一新,吸引了很多名家,如周作人、丰子恺等等知名作家,都曾在上面发表过作品。为了吸引普通读者,扩大发行量,这份面向普通读者的小报连载小说,张爱玲的《十八春》就连载于1950年3月底到1951年2月中旬,当时引起了不小的社会反响。
由于这部小说创作与发表的这一特殊背景,小说一方面要顾及它的读者——都市普通市民的趣味,因此,《十八春》依然以旧家庭的衰败和勾心斗角的日常生活为题材,这也是张爱玲最擅长的题材;另一方面又要考虑《亦报》这份小报的官方背景,因此,小说中增添了一些政治色彩,最后,以大团圆结局,主要人物投身更广大的社会生活,给人物的命运增添了喜剧色彩,也算是给读者一种安慰。
但是,张爱玲自己不满意这样的结局,后来做了修改,删除了“光明的尾巴”,题名《半生缘》。《半生缘》改编为电影、电视剧,想来大家对于故事情节都已熟悉。但是,我们阅读文学作品,不仅仅是被惊心动魄的故事情节所吸引,而是在对于人物的悲剧命运唏嘘不已、扼腕叹息的同时,深入思考造成这种悲剧的深层原因,认识人物生存于其间的社会文化习俗以及这种文化对于人性的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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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小说中所涉及的重大的历史事件,可以推断故事发生在1932年到1950年期间。小说的开端,男女主人公出场的时间,正是五四新文化发展到最辉煌的30年代,张爱玲自己接受了现代教育,从事中英文写作,女主人公顾曼桢也同样接受了现代新式教育,在一个新式工厂的写字间作打字员,业余时间教书,她为支撑一个大家庭做了三份工作。可以说,她是一个有文化、经济独立、有责任心的新女性。
男主人公沈世钧,学的是工程专业,大学刚毕业,在曼桢所在的工厂里做实习工程师,以逃避父亲为他安排好的前程——继承父业,经营皮货店的生意。曼桢与世钧相识、相爱,曼桢一直鼓励世钧离开父家,开创自己的事业。这一对青年本来可以走向幸福生活。战争和社会动荡都没有直接影响到他们的生活轨迹。那么,是什么阻碍了他们事业的发展,和幸福生活呢?这正是这部小说揭示的问题。
《半生缘》虽然是一部爱情小说,但更是一部家庭小说。占据小说中心的不是主人公的工作、事业以及相关的公共社会关系,而是他们所属的家庭,以及血缘亲情关系。这些家庭似乎远离整个社会,像一个封闭的世界,不论世事如何变迁,依然按照它的价值观念和逻辑延续着,哪怕这种价值观念、这种逻辑,极其荒谬、极其残酷。
在一个公共社会极不发达的文化中,家庭对于个人就变得特别重要,它是一个人的依赖和归属,同时也是一种负担。了解中国家庭的实质,是了解中国人情感、性格乃至民性的重要入口。现代时期的很多作家,如鲁迅、巴金等等,对于中国传统家庭的本质,特别是对于其阴暗面,予以深刻的批判。张爱玲对人生世相的深刻认识,可以说,也是来自于她对于旧式大家庭的真切体验。
张爱玲在她的小说中解构了这种家庭。她小说中的家庭都是非常糟糕、很不健康的。
我们来看看《半生缘》里的家庭。这是三代同堂的家庭,祖母、母亲、两个成年女儿,4个未成年的孩子。父亲在曼桢14岁时去世了,这个家立刻陷入困顿。大女儿曼璐,为供养全家做了舞女、后沦为私娼,作者无意于指控社会制度的不公,而是让我们思考:曼璐有没有另外的选择?她可不可以像曼桢那样,找一份或几份正当的工作?但是,曼璐无知无识,除了身体(她很漂亮)一无所有,而她的母亲、祖母却默认并鼓励曼璐走这条道路,以维持她们舒适的生活:大房子,仆人,以及男孩子的教育等等。曼璐本来是一个非常值得同情的可怜的女人。
在雨果的《悲惨世界》中,芳汀为了救她的孩子,打工、卖淫,卖了自己,最后连牙齿、头发都不剩下,可是,在她身上没有任何一点低贱、卑琐的东西。在一个不合理的社会,一个女人,一个母亲、或者女儿,不得不牺牲自己,靠卖身来养活自己和亲人,这是社会的耻辱,芳汀也被视为地母一样的女人,藏污纳垢换来生命生长。
但是,《半生缘》里的曼璐丝毫不会引起我们这样的感觉和同情。她是家庭的奉献者、社会的牺牲品,但她又极其自私、冷酷,以牺牲亲情、毁灭妹妹的一生索回报酬。她为了有一个栖身之所,千方百计地抓住祝鸿才,这是一个从外形到灵魂都极其丑陋的男人,但也是当时比较普遍的一类男人,在双重的性道德和一夫多妻制下,他的行为被视为正当,曼璐和她的祖母、母亲,对于这个男人极其依赖。曼璐与祝鸿才合谋强暴自己的妹妹,借腹生子,绞杀曼桢的一生幸福。而她对于祝鸿才前妻所生的女儿招弟,也非常刻薄。小说表现了曼璐这样的女性极其冷酷、残忍的一面。
小说中如此总结了她的所作所为:“就仿佛像从前有些老太太们,因为怕儿子在外面游荡,难以约束,竟故意地教他抽上鸦片,使他沉溺其中,就像鸽子上的一根线提在自己手里,再也不怕他飞得远远的。”
我们不禁会联想到《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曼璐和曹七巧其实是一类女人。不幸的女人,当然也包括不幸的男人,往往通过施害于身边的亲人或弱者,报复社会,报复人生。
张爱玲在情感和婚姻生活中揭示人性的自私、黑暗、扭曲。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人,为了利益和莫名的原因,互相算计、彼此厌恶、充满仇恨。各种形式的、隐形的暴力,无时无刻不在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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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看看曼桢的母亲。人生最大的灾难就是在一个愚昧无知的母亲手里长大。她靠着曼璐过着舒适的生活。正是她暗示曼璐为祝鸿才借腹生子,听了她母亲的那一套妈妈经后,曼璐打起了妹妹的主意,她潜意识中的那“野兽的黑影”到一定的时候就会循着熟悉的路来找她。在得知女儿被强暴后,母亲在世钧和鸿才之间做出了选择,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唯利是图、只重眼前利益的人,更不要说有什么理智和判断了,在重要的关头,利欲总是替她做主,在她本来可以向世钧求救的时候,她摸到兜里的一叠钞票,觉得如果救了曼桢就对不起曼璐,本来这样的母亲与曼璐就有着更多相通之处,她甚至认可了曼璐将曼桢嫁给祝鸿才的安排,在她看来,这一切都是正当而合乎情理的。在曼璐和曼桢之间,她选择了曼璐,她心安理得地接受祝鸿才的金钱,放弃了曼桢,尽管曼桢曾经证明,完全可以依靠自己的辛苦劳动供养全家。
在曼桢被囚禁的一年里,她的祖母、母亲、还有她的弟弟伟民、杰民等从来都没有过问她的情况。他们完全被姐姐和母亲编造的谎言所蒙蔽了。在她堕入人生最黑暗的一年间,他们全都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张爱玲就是如此犀利地撕下了家庭温情的面纱。
再来说说世钧。他本来是可以救曼桢的。尽管小说安排了很多情节,为世钧的无所作为提供了合理的原因。但是,世钧的性格决定了他不可能施救。小说中对于世钧家庭的描写,为世钧的性格做了注解。
他的家庭也是对于曼桢的家庭以及祝鸿才的家庭所做的补充。世钧的父亲与祝鸿才其实是一类人,一个皮货商人,有一个妻子和一房姨太太,曾经与曼璐有染,世钧的母亲和姨太太为了争夺一个男人费尽心机,勾心斗角。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的世钧,落寞、抑郁,隐忍,退让,得过且过。他最终回到父母的家庭、继承父业,本身就说明了他的妥协和退缩。而且,他对于爱情本身并没有坚定的信心(曼桢曾经给他信中说过:我会永远地等着你),所以,他轻易地相信了曼桢母亲和姐姐的谎言,而且,为了缓解自己的失落,他很快就结了一桩没有爱情的婚姻。最后,当他知道了曼桢所经历的一切后,他除了沉默,没有任何行动。
这样的故事,按照西方浪漫主义小说的模式来结构的话,一定会演绎出完全不同的结局。世钧在曼桢失踪后,一定会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找到被囚禁的曼桢,救出曼桢,顺便把祝家打个稀巴烂,惩罚祝鸿才和曼璐。或者,按照现代的逻辑,在心爱的人失踪后报警、解救,将施暴者绳之以法,有情人终成眷属,伸张古老的正义法则:罪必惩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但是,张爱玲按照中国的逻辑安排她的人物的命运。若干年后,曼桢为了孩子嫁给祝鸿才,结成一桩令人作呕的婚姻,最终还是遂了她姐姐和母亲的心愿,落入她们和祝鸿才为她编织的罗网中。曼桢算得上是一个经济独立的现代女性,但却终归逃脱不了因袭的枷锁。
《半生缘》围绕着曼桢的遭遇,揭示了她自己,以及她身边那些所有至情至爱者的行动逻辑。这种逻辑,不仅是他们各自的性格和道德观念决定的,也是他们所生活于其中的文化惯性所决定的。在他们依赖和归属的家庭这个世界里,其实没有真正的爱,也没有是非观念,更不存在丝毫的正义可言。在这个意义上说,张爱玲的小说,揭示了一个价值虚无主义的家庭世界,而这个世界,正是组成社会这个大世界的最基本的细胞。
谢谢大家!
张爱玲对着人世的凉薄和丑恶,人性的至低处,认识得是极其深刻的。好的作品之所以有这么强的生命力,能经得起时间,一定是因为里面阐述的东西是跨越时间,性别,年龄,和社会背景的。过了这么多年,天南地北的读者,总能与作品产生共鸣。(当然,一定的引导也非常重要)。国人根性上的恶,放在现在也是屡见不鲜的,翻开社会新闻,总是有那么多骇人听闻,秩序沦丧的恶事,虽然时代不一样了,这些相同的丑恶也在不知疲惫的上演。张爱玲小说中的世界丑恶到了极致么?艺术手法上非常夸张了么?不,生活更加魔幻现实。这样的作品怎么能在现代社会不具有生命力呢?
张爱玲一生的经历使她深刻地体会到了旧式婚姻的苍凉,故而她的文字大多总有一种字里行间的冷漠,她笔下的女子也都挣扎于爱情与婚姻中,在自救与绝望中生存。对于女性形象的刻画,张爱玲总是或多或少地带入自己的影子,将自己对于这个时代的控诉转化到笔下的人物形象中去。张爱玲笔下的女子,眼角眉梢总会带有一丝倔强,而男子多半是懦弱的,即便曼桢和世钧这对真心相爱的恋人,也逃不过。他们由于各种原因错失了十四年,最终也只能遗憾终身,而再一次相对的时候也只是相顾无言,这是一个悲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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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桢一直在不断努力,这个倔强的女子总是心怀着希望,希望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她一步步抗争,孤身奋战,每次挣扎都用尽全力,却总是逃不开这泥沼的漩涡。而她的爱人,世钧,却是一步步后退,到最后他也没有明白为什么会失去曼桢,也许他从未懂过这个女子,也许他对她的爱还不足以让他奋力抗争。世事残忍便在于,任何一个环节错之毫厘,结局便谬以千里,于是他们终于失去了彼此,当相顾无言的时候,心底是怎样一种悲凉啊。记得有人曾说过,勇敢,那是对爱最大的不辜负。
囫囵看过一遍,再翻时看到前半段情窦初开的羞涩情总有种怅惘和不忍,到中段,更是怒火中烧。曼璐太狠,顾太太糊涂,祝鸿无耻,曼桢无辜,世钧软弱。到结尾反而很怅惘,谁都恨不起来了。十多年过去了,纵然保护得太好,新衣服终究会沾上点时间的晦气,花纹过时,料子陈旧,其实最后都只是一地鸡毛。
曼桢一直在不断努力,这个倔强的女子总是心怀着希望,希望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她一步步抗争,孤身奋战,每次挣扎都用尽全力,却总是逃不开这泥沼的漩涡。而她的爱人,世钧,却是一步步后退,到最后他也没有明白为什么会失去曼桢,也许他从未懂过这个女子,也许他对她的爱还不足以让他奋力抗争。世事残忍便在于,任何一个环节错之毫厘,结局便谬以千里,于是他们终于失去了彼此,当相顾无言的时候,心底是怎样一种悲凉啊。记得有人曾说过,勇敢,那是对爱最大的不辜负。
开始明白张爱玲的特别之处,读书时,每读张爱玲便觉浑身不自在,不明白这个有点酸爱,爱写爱情故事的作家为什么会成为名家。陈老师今日提供了一个新的解读视角,开始明白为什么以前总觉得张爱玲笔下可怜的人多,但着可怜人,可怜事,总让人不适,《半生缘》是这样,《金锁记》亦然,今天焕然大悟因为这些灵魂是真的丑陋呀。就像《红楼梦》说:“荣宁二府,除了门口的石狮子,没有什么是干净的。”在张爱玲的世界里,没有人能独善其身。她的情节设置不同于西方的浪漫主义让人能一纾心中的不快,但却贴切,在那样的社会里,亲情,爱情,在扭曲的人性前根本就不算什么,怎么能指望世钧像一个勇士,一个持剑的王子一样,来解救曼桢呢?
《金锁记》中,曹七巧的悲剧也是源于旧世界的家庭,她作为一个残疾人的妻子,欲爱不能爱,人性得以扭曲。她的财欲,她对于子女的报复,都是因为她没有得到人应有的尊严和权利——没有爱的自由,她又如何能去爱别人呢?无论是七巧还是曼桢,她们都没有追求幸福和爱情的勇气,她们只能默默忍受着家庭为她们编织的牢笼。相反,同样作为被侮辱的女性,苔丝没有放弃对于爱的追求,她勇敢地爱着安吉尔,只是传统的道德观使她认为自己不配拥有爱,进而杀死了毁灭自己幸福的亚雷。
张爱玲一生的经历使她深刻地体会到了旧式婚姻的苍凉,故而她的文字大多总有一种字里行间的冷漠,她笔下的女子也都挣扎于爱情与婚姻中,在自救与绝望中生存。对于女性形象的刻画,张爱玲总是或多或少地带入自己的影子,将自己对于这个时代的控诉转化到笔下的人物形象中去。张爱玲笔下的女子,眼角眉梢总会带有一丝倔强,而男子多半是懦弱的,即便曼桢和世钧这对真心相爱的恋人,也逃不过。他们由于各种原因错失了十四年,最终也只能遗憾终身,而再一次相对的时候也只是相顾无言,这是一个悲凉的故事。
提问:有人说,透过世间苍凉,在世俗圈套的羁绊中,不大呼小叫,从容地接受生活。但,绝不逆来顺受!这,就是张爱玲,一个站在纸张与文字背后的奇女子。而多年后曼桢与世钧再次相遇后,曼桢的平淡中包含了这十几年无人可诉的酸楚,却让时光在她身上沉淀了平淡和达观。这个女子在泥泞中跋涉,却从未失去勇气,这是不是这个悲凉的爱情故事背后告诉我们的呢?从容地接受生活,但,绝不逆来顺受,这是不是也是曼桢想要告诉我们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