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1 | 原著精华：它颠覆了中国文学里的女性形象

本集文稿 

《莎菲女士的日记》

作者，丁玲。

今天又刮风！天还没亮，就被风声给吵醒了，我也知道，再不起来就会头晕，医生说最好是能够多吃多睡，不要看书想事情，偏偏做不到，晚上总是要两三点才能睡着，天不亮又会醒来。今天吃完午饭之后，苇弟就来了。听到他的皮鞋声的一瞬间，我的心感到了瞬时的舒适，当他进来时，就握紧了我的手，“姊姊，姊姊”不停叫着，我笑了！这么久了，苇弟，你还在爱我！我自然是不能负责的，一个女人应当这样。我已经够忠厚了，换成第二个女人一定会捉弄他的，我很想告诉他让他换一种方法，如果他能再聪明一点，我是可以喜欢他一些，但是他只会忠实地表现他的真挚！为什么他不能多懂我一点呢？

我希望有一个人能完全了解我，但偏偏我的父亲、姊姊、朋友都是盲目地爱惜我，是爱我的脾气、骄纵、肺病吗？我不知道他们在爱惜我的什么。可是没有来理我，我又会想念人家，或者恼恨人家，但有人来后，我不自觉又会让人难堪，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一月一号的时候，毓芳和云霖，这两位我的朋友带了一位漂亮的男人来，他叫凌吉士，我看到这高个儿，才懂得了男人另有一种高贵的模型，他有着修长的身躯，白嫩的面庞，薄薄的嘴唇，柔软的头发和闪耀的眼睛，在他面前我顿时感到自己不正常的拘束起来。

我突然想要搬家，搬去云霖的住所和凌吉士住所之间，我搬去之后和他见了几面，并提出要向他补习英文。

一月十二日这夜，凌吉士送我从云霖家中回到自己家中，路上有黑漆漆的小胡同，凌吉士伸手搂住我的腰，我想挣脱却无计可施，他跟着我进了房门，看到我桌上的照片时，我愚弄了他说是我自己，我得意我的不诚实。近来我就不寂寞了，白天在隔壁玩，晚上又有凌吉士陪我谈话。

后来我身体不好进了医院，在悉心照料之后终于又回到公寓了。在医院看护的时候，凌吉士和苇弟有次碰见了，苇弟见了凌吉士，冷冷地不理他，我笑着向凌吉士说：“这是我的弟弟，小孩子，不懂交际。”苇弟真的变成了小孩子，哭丧着脸站起来就走了。近来年轻人在一起，总喜欢研究一个“爱”字，在我稍微懂事的时候，便给爱我的人把我苦够了，给了许多人污蔑我的机会，导致我最亲密的小伴侣们也疏远了。后来又为了爱的胁迫，使我害怕得离开了我的学校。因此经常怀疑所谓的“爱”。苇弟说他爱我，为什么他只会给我一些难过呢？比如今晚，他又来了，来了就哭，无论我怎么说他都不理会。后来过了很久他才好大声地说：“我不喜欢他！”这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嫉妒了，我对此发笑了。苇弟走，我就去揣摩自己的心意，于是拿了一张画片写了几个字，让人给凌吉士送去。

难道这就是爱的魔力吗？我有一个如此美丽的梦想，这梦想是凌吉士给我的，然而同时又为他而破灭，真的，在他最近的谈话中，我懂得了他需要的就是金钱，是能应酬几个年轻太太，是去妓院获得一时肉感的享受，这高贵的外表之下却安置着一个卑劣的灵魂。我因为他才感到爱情的香醇，又因为他感到人生的灰心。不过我决心了，我要让他尝一尝我的侮辱和倨傲。

那天苇弟回去之后，三月十七号这天又来小心翼翼的和解，我想一个女人如果要找终生的依靠，没有人比我的苇弟更可靠。但是他忽略了，他应该减少他的热切，也应该藏起他的爱。

今天是三月十九日，凌吉士居然好几天不来了，第二天我往云霖家里跑了几次，也没见到我想见的凌吉士。后来他终于来了，他向我说：“莎菲，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子。”我知道这不是什么赞叹。当他单独在我面前时，我忍不住看他的脸庞，心就在忍受感情的鞭打！为什么不扑过去吻他的嘴唇的呢？有时候话已经到嘴边，却又受控于理智。唉！无论他的思想怎样坏，他都让我如此癫狂的动情，我竟然爱他了。

毓芳告诉我，西山那里养病的房子已经找好了，我从她那里回来之后就一个人寂寞地收拾东西，在这寂寞里，我又想到凌吉士了。

三月二十七号这天，凌吉士才来，我握紧他的双手笑了，苇弟正好这时候却来了。苇弟知道我恨他来，却偏不走。直到我把他赶走用了五个钟头。凌吉士说他今晚会来，今夜我简直疯狂了，他在晚上十点来到，开始向我嗫嚅着表白，说他是如何狂热地想我，这让我心动了好几次，但是看到他那双被情欲燃烧的眼睛时，我害怕了。于是当他再说那些丑陋的誓言时，我的自尊心振奋了。他却吻了我，我用力推开他，自己哭了。他还想要继续吻我，但我躲开了。

凌吉士走后，我想起刚刚的事情。感到我给自己糟蹋了，竟然和自己看不起的男人接吻。我感到一个人的仇敌就是自己。我陷入了更深的悲伤中去了，不再愿意留在北京，西山也更不愿意去了，我准备坐车南下，去无人认识的地方，浪费生命的零余，因此我的心从伤痛之中又兴奋了起来，我狂笑地怜惜自己：

“悄悄地活下来，悄悄地死去，啊！我可怜你，莎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