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集】孔子也讲“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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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知道的一个流行的常识认为，无为或无为而治是道家特有的概念和主张，与儒家的刚健有为的主张是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事实上，这种观点是不准确的，儒家和道家学说确有不同的侧重，但他们观念的分野不是孔子和孟子时期就有的，而是在主流思想的发展过程中逐渐明晰和强化的。简单地强调儒家与道家的对立是对历史事实的过度简化。

其实我们都知道，孔子说过：“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论语‧卫灵公15.5》）大意是孔子说过，无为而治大概是舜才可以实现的吧？他做了些什么呢？不过是恭敬地坐于朝廷而已吧。可见对于孔子来说，无为是只有舜才能实现的境界，不是一般君王可以达到的高度。

这里的无为而治与老子的无为又有何关系呢？我们既没有足够证据说孔子这里所说无为就是老子之无为，也没有证据说这里孔子的无为与老子的无为毫无关系。不过仅就语词的最基本的涵义来说，孔子的无为与老子的无为并没有重要的明显的区别。不管谁讲无为，都不可能是一般的行为或有所为。当然，无为也不可能是无所事事、毫无作为，因为老子的理论和孔子的理论都不是鼓励无所事事、坐以待毙的。

其实，孔子还讲过与无为而治相关的话，这就是：“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2.1）大意是孔子说，以德行的原则从事政治治理之事就像北斗星那样，自己不动，而众星环绕。从孔子学说的立场来看，这是强调“为政以德”的优越地位和效果，也是达到前面所说无为而治的结果。这和老子强调自然而然的秩序以及无为而治的理论是相当契合的，在二者之间硬要讲出严重区别是没有多少道理的。

简单地说，“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与“恭己正南面而已”都是无为而治的结果和表现。对此，古代的解说都是强调舜得到了适当的人左辅右弼，所以自己可以“不下席而天下治”，就是不必到处视察、规划就可以达到天下大治的结果。（杨伯峻15.5）汉人包咸也说过︰“德者无为，犹北辰之不移而众星共之。”大意是有德的人可以实行无为的原则，就像北斗星自己不动，而众星相向相拱（魏人何晏引汉人包咸曰，转引自程树德1990，64）但是后来的儒者却千方百计为孔子的无为和老子的无为划清界限，努力造成孔老不兼容的印象。然而，正如港台新儒家主要代表人物牟宗三所说，宋儒以来的儒家多忌讳讲道家，因此极力把无为而治从孔子思想中淡化、消除，或者极力把孔子之无为与老子之无为剖析为不相干的二件事。

比如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说“为政以德，则无为而天下归之，其象如此”，并引程子曰“为政以德，然后无为。”（朱熹1983，53）朱熹似乎不反对程颐用无为来解释“为政以德”。不过，朱熹却要反复强调孔子之无为不是老子的无为。

他说“老子所谓无为，只是简忽。圣人所谓无为，却是付之当然之理。……岂可与老氏同日而语﹗”大意说，老子的无为只是简单忽略，而孔子所说的无为，却是圣人因任当然的道理，即遵守了正当的原则，不能与老子的无为相提并论（朱熹1986，537－538）对于《论语》所说“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一段，朱熹解释说︰“无为而治者，圣人圣德而民化，不待其有所作为也。”（朱熹1983，162）

大意是说，儒家的无为而治，是靠圣人之圣德的化育，不需要圣人有所作为。这和老子所说我无为而民自化是相当一致的。朱熹虽然不得不承认无为而治的原则，却极力强调孔子之无为不同于老子︰“老子所谓无为，便是全不事事。圣人所谓无为者，未尝不为。”意思是说，老子的无为是无所事事，而儒家圣人的无为未尝无所为。（朱熹1986，537）朱熹从重新确立儒家道统的立场和目标出发，无法心平气和地解读老子，有意将老子的无为解释为“全不事事”，将儒家的无为解释为“未尝无所为”。基本立场是曲解和否定无为，强调有所为。

这大概是儒家对道家的门户之见的确立。

这种情况到了后代更为严重。王夫之、焦循等人都力图划清孔子之无为而治与老子的无为而治的不同。虽然同样的概念在不同的思想体系中可能有某些不同的含义，但在《论语》所说的无为和老子之无为之间硬要划出泾渭分明的界限是缺少文字根据和历史根据的。

这样做是相当勉强的，也是没有必要的，而且不利于全面了解孔子思想以及早期儒道两家的关系。这里比较复杂的或关键的地方是很多人完全从字面意义理解道家之“无为”，把无为看作完全不作事，不负责，不操心，这样的无为不是慢性自杀术吗？对于这样理解的无为，不仅孔子不能赞成，老子也不会赞成。老子何曾主张过完全无所事事呢？（参见引论37．2）

对老子的无为，当代大儒牟宗三的理解倒是比较准确中肯的。他说：“道家讲‘无为而治’，这是一个很高的智慧。有人说：‘无为而不治。’那你这个无为，不是道家的无为。你这个无为是在睡觉。无为而治，这当然是最高的智慧，它背后有很多原理把它支撑起来。”（牟宗三1983，145）牟宗三的说法证明，儒家学者也不必反对“无为而治”的理论。

那么，孔子的无为和老子的无为究竟有没有差别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先来看看孔子的无为有哪些含义。关于孔子之无为，历代的诠释主要有三种类型。

第一种是包咸、朱熹、王夫之等人所说以德化天下，“不恃赏劝刑威而民自正”，就是说，君王用德行感化天下百姓，不依赖赏罚和刑律之威就可以达到百姓自化而自正，因而可以实现无为之治。

第二种是何晏所说“言任官得其人，故无为而治。”（转引自程树德1990，1063）意思是善于人用合适的或正确的官员，因而可以实现无为而治。

第三种是蔡谟所说“三圣相系，舜据其中，承尧授禹，又何为乎？”（同上）这是说在尧舜禹三个相继的圣王的传承中，舜居第二位，上承于尧而下传于禹，前面有圣王立下的基础和标准，下面又有优秀的继承人，所以不需要禹本人的特殊行为。

三说中的后两说试图从历史事实和历史环境的角度解说孔子之无为而治，是把孔子的每一句话都当作实有的历史事实进行解释，比较拘泥，又无确实的历史根据。其实，孔子所说的无为应该是一种他所向往的理想境界，“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是一种揣测与赞叹，“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是比喻，是对于“为政以德”的效果的赞美，这些都不是在谈历史事件。

在我看来，对于孔子之无为的本身的内容，论语记载很少，因此也不宜作很具体的诠释。大意说来，孔子的无为应该也不同于一般的行为，不同于一般的统治或社会管理方式，其政治代价、社会震荡应该是最少的，而百姓的满意程度应该是最高的。就此说来，孔子之无为与老子之无为的大意是有相通之处的。孔子也希望看到社会管理者不必事事操劳，天下自然安定和谐的局面，这和老子的理想正相吻合。

那么孔子的无为究竟和老子的无为有什么不同呢？

其实，他们的不同不在于无为的概念本身，不在于无为的内在含意，而是无为在他们思想体系中的位置或地位不同。

对于孔子来说，无为不是一种原则，不是一种方法，孔子虽赞美无为之治，却没有认真讨论过这种情况是否可以实现以及如何实现，而老子的无为是原则性的方法，是实现自然而然的理想秩序的必要途径。这是无为在孔子思想中和老子之无为的最大差别。

我们可以把孔老之无为的不同概括为两点。

第一，无为在孔子思想中不过是虚悬一格的理想，并不是关键性的观念和方法，也不是孔子要确实努力的目标。而在老子思想中，无为是非常重要的原则和最基本的方法，是老子要推广的基本理论之一。简单地说，孔子不讲无为之治，还是孔子；而老子不讲无为，则不成其为老子。

第二，孔子的无为而治的理想应该是通过德化与仁政等原则和方法来实现的，而老子的无为本身就是原则性方法。也就是说，对于孔子来说，无为是一种理想，不是方法，而老子的无为是为了实现自然而然的理想秩序。

这两点不同都不是无为的观念本身的差异，而是外在的不同。无论谁讲无为，都必然是针对常规之为或过份之为作减法，都是要减少付出、代价和冲突，达到比常规之为更好的效果。对常规之为、常见之为来说，无为必定是作减法，而不是作加法。这一点应该是无为最基本的含意，在这一点上，验之于《论语》和《老子》，二者没有根本性分歧。

大体说来，宋儒以前的解释，大都承认孔子之无为与道家思想的某种一致性，宋代以后，出于反对佛教和道教的需要，也就是建立儒家道统的需要，诸儒则努力清门户，设分界，造成儒道了不相涉的印象。现代学者也多受这种门户之见的影响，大多有见于儒道之异，而无见于孔老之通，因此牟宗三提出不应该对道家起忌讳是切中时弊的（牟宗三1983，150）。

从理论上学术上来说，辨析儒道学说的不同是必要的，有益的，但是，如果因此而否定历史上儒道等不同学说的交叉共融的事实，否定文化传统中的不同流派和理论相互作用、并共同作用的历史，那就抹煞了中华文化的丰富多彩的历史内容，就会走向教条化和绝对化的道路，那就既不符合历史，也无益于现代社会思想文化的健康发展，对此我们应该有清醒的认识。

好，今天的课就讲到这里。我们的课后讨论题是：《论语》中的无为和《道德经》中所讲的无为是什么关系？有共同性吗？有哪些不同呢？今天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和理解儒家与道家之间的关系呢？欢迎大家在评论区留下你们的问题和想法，我会在答疑时间回复和讨论大家的问题和想法。好，我们下次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