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璜》4：陆建德｜拜伦为何对自己国家的民族英雄大不敬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中国社科院的陆建德。

拜伦是在1818年到1823年这段时间，创作了他的长诗《唐璜》。这部作品有一点是非常遗憾的，那就是《唐璜》毕竟是一部没有完成的作品。拜伦去世的太早了，他走的时候才36岁，1824年——大概是道光四、五年。他去世的时候，还留下了大量没有完成的作品。

如果一部作品写完了，是一个完整的故事，那情节就比较重要。但是《唐璜》这部作品它是没有写完的，我觉得这个故事情节对于作品来说，不是特别的重要。最重要的，是我们要看拜伦的诗艺——写诗的艺术，还有看他里面挤着动人的故事，这里面的故事都是片段性的。但是这些片段的故事同样显现出拜伦非凡的天才。

他在讲故事的同时有大量的评论，这也说明拜伦是一个极其敏锐的世界时事、世界政治的一个观察家。这种敏锐性在他同时代的人中，是极为罕见的。

第12章，他问到这个世界谁真的是掌权的？作为读者不得不感佩，拜伦有眼光。拜伦问：

是谁在掌握世界的枢纽？谁左右

议会，不论它倾向自由或是保皇？

是谁将西班牙赤背的爱国者

压迫得作乱？使旧欧洲的杂志和报章

一齐怪叫起来？是谁使新旧世界

或喜或悲的？是谁让政客打着油腔？

是拿破仑的亡灵吗？不，这应该问

犹太人罗斯柴尔德，基督徒巴林！

他这里说的罗斯柴尔德和巴林，这两位其实都是银行家，这些银行家在世界上有极大的发言权。这一点拜伦注意到了。他觉得在欧洲的报刊、杂志背后，其实都有着复杂的金钱的利益。谁在办报？实际上跟这份报纸它的观点、立场是有联系的。在很多场合下，所有的这些媒体，它要听命于所谓的经济效益，它要听命于背后的财主，这种财主有时候你是看不出来的。

拜伦说，政客有时候说话实际上是糊弄人。他说这个是谁？他说是难道是拿破仑的英灵吗？拿破仑固然是伟人，但是还不一定是拿破仑。那么这个背后是什么？可能是银行家，这些人可能才是欧洲真正的主人。

他说：

每一笔贷款不仅是一宗投机生意，

并且足以能安邦定国，或是把王位踢翻。

甚至连共和国都难逃：哥伦比亚的股票

已有些卖给了交易所的大老板。

这种股票市场其实背后就是交易所的大老板，他们才是厉害的。安邦定国或把王位推翻，这个背后是金融势力。这种金融势力拜伦他在19世纪初已经看的一清二楚，这是了不起的。

所以从这点上我就觉得拜伦他是一个反体制的一个诗人，在英国他有些事情不能为社会所容忍。他的这种政治敏感性，确实是在诗人中少见的。

18世纪末，英国批判法国革命的一位思想家叫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但是也要听一听与他们不同的声音，拜伦他是批判这些人的，他是支持法国大革命的。他也看到社会的不合理的安排，他也看到金融的看不见的手如何在操纵影响社会的进程。所以他希望就是要来根除这种现象，而且他自己是不是有合适的手段来做这样的事情，我觉得那倒未必。但是他能够用诗的形式，把他的敏锐的观察，用如此雄辩的方式、幽默的方式、讽刺的方式表现出来，这真是人类文化中的一笔了不起的遗产。

所以读拜伦，我觉得也能够使我们在文学之外的领域变得比较成熟。

法国大革命之后，英国对法国宣战，后来法国又出了一个英雄——拿破仑，拿破仑又打莫斯科，但是尝到了失败的味道，最终拿破仑他在滑铁卢被联军打败，滑铁卢指挥英军的那位将军是惠灵顿。照理，一般的英国人都为惠灵顿这样的人感到骄傲，大家都觉得他是一位民族的英雄。但是拜伦他不一定这样想，在《唐璜》这部作品的第九个诗章里面他还专门讲到惠灵顿，我们来体会一下他的讽刺的笔触，而且我们也会看出他在英国受到批评乃至不受欢迎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对英国自己这个国家的英雄很不敬。

比如说他是这样说滑铁卢一战里面的英雄惠灵顿的：

你，“杰出的刽子手啊，”……请别吃惊，

这是莎翁的话，用得十分恰当，

战争本来就是砍头与割气管，

除非它的事业由正义来批准。

假若你确曾演过仁德的角色，

世人而非世人的主子将会判定；

我倒很想知道谁能从滑铁卢中

得到好处，除了你与你的恩主？

你看这句话，一般的英国人写不出来的。你是打了胜仗，但是普通的老百姓从你的胜仗里面得到了什么好处吗？可能并没有。你得到好处了，还有你背后的人——你的恩主得到好处了。

所以我们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拜伦在很长时间被认为是弱势群体的代言人。他确实受到19世纪一些最伟大的思想家的肯定，就是因为他有着一种巨大的同情心。莎士比亚曾经用过一个词叫“杰出的刽子手”，拜伦就把这个词用于惠灵顿。这个是非常不敬的，但是他明确地指出惠灵顿的战胜很可能跟英国的普通老百姓没有什么大的关联。

所以拜伦他写《唐璜》牵涉到大量的时事，而且拜伦他都是积极的评论，当然这个时事背后还有很动情的一种爱的故事，前面我说到了，有一位少妇朱丽亚和唐璜产生爱情，他们逾越了传统社会所允许的边界，最终唐璜不得不离开他自己生活的城市塞维尔。他到国外去了，走的是海路，是跟着一个船队出去的。但是在唐璜的时代，那个时候走海路，可以说一路艰辛，困难重重，也潜伏着大量的危险。因为设备还是不过关，所以他们这一行人又出现了一些问题，船碰到风浪，然后又毁损了。所以唐璜他要去看世界，但是看到的世界其实是一个充满着灾难的世界。

他首先就是遭遇船难到了一个海岛上，到了那个海岛，他自己都几乎已经是迷迷糊糊了，失去知觉了。但是这个时候海岛上有着一位年轻的女主人，她的名字叫海黛，那个岛是属于海黛的父亲。后来，海黛和唐璜又产生了爱情。

在《唐璜》这部作品里面，他和海黛的爱情是描写的最最动人的。而且这个爱情里面我们也会看得到大量的真情显露。所以唐璜在和海黛的爱情里面不是一个所谓的登徒子，他是真正的动着感情，真切地爱着，但是他跟海黛的爱情也不能完全持久。因为又受到一些当时环境的影响，他又踏上了海路，最终到了俄罗斯。这个过程里面我们会看到就是拜伦他带着读者一路旅行到各个地方，他有风物的描写，也有自己的评点，读起来就真的是引人入胜。

那么在去的路上拜伦他有大量的议论，他说话有一种特别轻松的口气，而且他前面说了半句，他后面跳出来的词往往是让人惊讶的，用他的聪明智慧、用他的技巧、用他的那支鹅毛笔，给读者大量的惊喜。所以拜伦他的这种讽刺似的这种笔触是非常的独特，因为在传统中国，我们的讽刺并不是很常见的，我们有很多谴责社会的事实，但是这些谴责社会的事实它不一定是讽刺的。《诗经》里面当然也有一些讽刺的，但是一直保持着拜伦的这种高水准，连续的几百页带着一种幽默的讽刺的笔调来讲述故事，这种作品是很难看到。

《唐璜》在文类上也可以说是属于史诗(epic)，我们一般的诗词都是比较短小的。比如说白居易《长恨歌》这样的作品，这个就是比较长了，但是和拜伦的这种诗作相比，《长恨歌》还是很短的，因为中国传统诗词它的优美就在于它的短小精悍，它是高度浓缩的一种精美。但是你真的要把一个故事讲得透彻，把人性的各个方位的一些隐蔽的东西调动出来。有时候短小的作品还不够，就是你还需要有一定的篇幅，这种篇幅由史诗来表现更好。但是传统的史诗都是有一些正面的、单纯的英雄人物的，比如说我们去看《荷马史诗》，都是有英雄人文。但是拜伦的史诗里面，他跟古典文学里面的这种英雄是很不一样的。

唐璜就是一个淘气鬼，但是他在很多场合又是跟我们所理解的那种所谓的登徒子是不一样的，他是有爱心的，他对弱小的人、弱小的物是有着爱心的。所以我觉得这部作品在某种程度上来讲也是有点颠覆性的。拜伦他改造了传统意义上唐璜的这个形象，把他置于一种特殊的历史场景之中，做出各种各样轰轰烈烈的事业来，有幸福、有不幸、有灾难，但是他就是在充满着坎坷的颠簸的这一条不管是陆路还是海路上，他走出了一段丰富多彩的人生。拜伦能够把这样丰富多彩的人生呈现给我们，我觉得对于文学爱好者来说实在是一大福分。

最后我再总结一下，这部作品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和意义。

这部作品可以说在中国还不是特别的畅销。我们如果真正的要领略世界文学里面最最可口的味道。一定要读拜伦，一定要读他的小诗，也要读他的长诗。他的长诗里面，让我感叹的是处处有智慧、有眼光。这种智慧和眼光，读一般的抒情诗是得不到的。我们现在说到浪漫派诗人，总以为他们是以抒情见长，我觉得不一定。

拜伦的抒情其实是很克制的。在《唐璜》里面我们也会看到，有些地方他是真正动情，比如说唐璜离开他自己的故土，他告别家乡，我觉得这里面拜伦它实际上是庆祝了自己的感情，因为他也曾经跟唐璜一样跟自己的祖国告别，自己的祖国有种种的缺点，但是拜伦他心底里是深深得爱着的。这些章节都是值得我们一再的品味。

我们今天要向拜伦和他的代表作《唐璜》致敬。所以你不妨去找一本《唐璜》的译本来看一看。我推荐的译本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过的，翻译者叫查良铮（穆旦），查良铮他应该是西南联大的学生，他是1918年生的，浙江海宁人。近日我们听闻了金庸先生去世的消息。金庸它原名就叫查良镛。查良镛跟查良铮其实是堂兄弟的关系，查良铮比金庸大一些。他是金庸的堂哥哥。

今天我们就一起分享到这里。最重要的是你不妨把那本书找来，自己好好读一读，生出一些感想来，与你的亲朋好友分享。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