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岁月流逝，日子继续。这一回是说，因为袭人被贾宝玉误踢了一脚，而且踢得不轻，所以，需要休养。怡红院里伺候贾宝玉日常起居之事，就由晴雯承担了。因此，才有了宝玉的不顺心，晴雯的发飙，袭人的明面劝解，实则撺掇，撕扇子化解矛盾等一系列事件的发生。
这一回晴雯之所以敢于发飙，与贾宝玉平日的为人方式非常有关系。贾宝玉为人，“爱博而心劳”。平日里，对待仆从，特别是对待丫鬟们，贾宝玉多的是体贴照顾，很是顾及她们的感受的。只是今儿个袭人被他的误踢，王夫人端午节赏午家宴的闷闷散去；对于喜聚不喜散的贾宝玉来说，一点儿也没有了精气神儿；回房后，仍然郁郁寡欢。偏偏此时晴雯伺候他换衣时失手跌落了扇子，宝玉才说她几句。注意，贾宝玉对晴雯的失手，只是“叹道”，并不是斥骂；其“蠢才，蠢才！”，也不是责怪她没有尽心服侍自己，而是为她担心，担心她这样习惯地毛手毛脚，将来自己过日子怎么了得？晴雯是个凡事下力不走心之人，对宝玉的一反常态没有体谅。所以，她没有理解贾宝玉话里对她的担忧，反而心生怨气，而且还偏偏说出来宝玉最忌讳的话题，就是叫宝玉“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贾宝玉性情天生是“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所以，他才气得“浑身乱战”。这情景，袭人当然不会袖手旁观了。于是，也顾不上休养了，她只得出来阻止事态的扩大。但她的话太拿大了，张口就是“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因此，招致了晴雯把对贾宝玉的怨气转移到了她的身上。晴雯说话不饶人，不仅仅重提了袭人不愿意再被人想起的挨窝心脚一事，还揭了袭人与宝玉做了瞒人的事情。结果，气得贾宝玉口口声声要立刻回了王夫人，把晴雯撵出去。尽管袭人也恼羞成怒，但此刻的袭人是清醒的；她不会像贾宝玉那样凡事都无所顾忌的。如果贾宝玉真的此时回了王夫人，王夫人等势必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问个底掉；那样，袭人最担心的，被晴雯点出的“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有可能就瞒不住了。到时候，走的就不一定是晴雯一个人了吧？所以，袭人一方面提醒贾宝玉要想撵晴雯出去，也不能是现在就撵，等事情过去了，找个借口，把晴雯打发了即可，她的原话是：“等把这气下去了，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这会子急急的当作一件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这就是提醒贾宝玉，等过阵子，趁说闲话的机会，回明王夫人，撵了晴雯。谁知道天生没有害人之心的贾宝玉不懂袭人此话的话中话，不听劝阻，一定要回明王夫人。袭人只好下跪求情。结合袭人前边的话语，我们可不能把袭人的这一跪，看作是单单为阻止贾宝玉撵晴雯的一跪。窃以为，袭人的这一跪，纯粹是为保自己而跪。回头再看看她被贾宝玉踢了一脚后的心理变化，也能旁证她的这个心态的。当天夜里，袭人发现自己咳出了血，联想起人说的少年吐血，“纵然命长，终是废人”的说法，“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这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读者，袭人的内心也是争强好胜的，只是外表给人一副平和的假象罢了。她更不会像晴雯那样，凡事只用力，不走心，而是心有千般计的。通过袭人挨了窝心脚，到劝解晴雯与贾宝玉的发飙，窃以为，曹雪芹真正的目的是告诉读者：千万别误读了袭人，她可不是一个守本分，不争利的丫头，而是一个外表平静，内心好强的角色，只是平时不表现出来罢了。
晴雯的这次发飙，其牙尖嘴利，心高气傲的不认命个性，表露无遗。特别是对袭人的口无遮拦，而且情急之下泄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是袭人与“贾宝玉偷试云雨情”，晴雯是早就知道的。这个秘密，很有可能是被袭人忌很了，所以，才会有为了保住自己贾宝玉侍妾的地位，在王夫人面前给晴雯垫话的可能，最终导致晴雯被逐出大观园。这就是“风流灵巧招人怨”的由头。试想，如果晴雯不灵巧，可能觉察不出袭人与贾宝玉的“偷试云雨情”秘密来的；如果晴雯恪守其“下贱”的本分，不是“心比天高”的个性，她即使觉察到了袭人与宝玉的鬼鬼祟祟，她会说出来吗？而且张扬得“万人知道”？因为晴雯是贾府里的边缘人物，又是整部书的配角，所以，涉及她的文字不会太多，因此，这一个章节，已经把晴雯的“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的个性、命运暗示，写得很丰满了。
晴雯发飙引发的怡红院一场闹剧，因为林黛玉的到来，与袭人开几句玩笑，贾宝玉心中的气消减了许多，情绪也平静了不少，又碰上薛蟠请酒，不得不去。吃酒回来，贾宝玉差不多彻底冷静了，所以，才有了接下来的“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事件发生。
为了逗女孩子开心，贾宝玉不惜财物，而且还趁机发表了一套物为人用、开心就好的理论。其任性的行为，描写了宝玉、晴雯，都是心底坦荡之人，事情过去了就完了，相逢一笑泯恩仇，把话说开了，就心无芥蒂了。窃以为，这个情节真的还不是这样简单。这个情节，当然会使读者联想起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历史典故来。这个历史典故被儒家打上了道德的符号，历来被人诟病，特别是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所不齿和大加挞伐的。即使在民间文学领域，也是被作为骄奢淫逸、任性妄为的反面教材典范用的。曹雪芹把此一事件写得俏皮、轻松乃至美好，在表达人不能被物质奴役观点的同时，也张扬了人性之美，人与人之间的友情之美。窃以为，曹雪芹通过对晴雯撕扇的美的陈述，对中国传统的道统做了无声的颠覆和蔑视。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故事，是借用牛女星相爱而不能长相厮守的传说故事，暗示史湘云的命运。这个情节，也一直是现代红学争论不休的情节之一。有的认为是为将来贾宝玉、史湘云的情缘伏笔，即“白首双星”指的是史湘云、贾宝玉。有的则反对这个观点，认为伏笔史湘云的婚姻是有道理的，但史湘云的婚姻对方不是贾宝玉，贾宝玉只是无意间与史湘云的婚姻有了某种瓜葛罢了。即“白首双星”里一颗星星指史湘云不假，但另一颗星星不是指贾宝玉，而是另有其人。我个人认同后一种观点，因为这一观点与第五回史湘云判词是吻合的。
贾宝玉丢金麒麟，伏来日史湘云姻缘。尽管史湘云不是书中一、二、三号人物，但也是书中主要角色，属于书中重要人物，是“金陵十二钗”正钗之一。她的故事不能不说，但也不能与主要人物并驾齐驱，以免喧宾夺主。所以，适时地写出来，是有必要的。
我们知道，“金玉良缘”早就是林黛玉心中的梗，如今又出现一个金麒麟，不是给林姑娘心里再添堵吗？为了“金玉良缘”的传闻，黛玉不断地捕风捉影，经常“歪派”宝玉，导致俩人情感不停地纠结、波澜延宕的。如今，又有一个金麒麟的出现，情痴的林黛玉如何受得了，肯定又会是一次百千浪翻滚起伏的状态，这是后话。这样写，既写了史湘云的故事，也写了林黛玉的情痴缠绵心结。
史湘云与丫鬟翠缕在大观园路上的一段对话内容，一是间接地补续了作为《红楼梦》四大家族之一史侯家也有着不让贾家的气派，这样，省去了多少笔墨啊！实在是曹雪芹小说情节构思上的过人之处。二是关于阴阳五行说的主仆二人闲话。五行说一段，窃以为，曹雪芹并不是要通过这个情节宣扬什么五行说理论的，而纯粹是通过对话，交代了主仆二人和谐、亲昵的关系，刻画了史湘云不只是娇憨，还是很有文化素养的一面；以及丫鬟翠缕尽管无知，仍然不失她的天真可爱。
还有两个细节值得我们注意，一是端午节家宴场面。这次端午节家宴，是王夫人主办的。王夫人主办了一个什么样儿的赏午家宴呢？一个词、四个字——了无趣味，或者说死气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