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三十回点评】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是说薛宝钗借(一个小丫头找)扇子,机智地一语双关地指桑骂槐;“龄官划蔷痴及局外”,是说小戏子龄官划“蔷”字的痴情,令局外人贾宝玉感同身受。
《红楼梦》第三十回,写的是贾宝玉在长天老日头的五月的一天经历。
先是贾宝玉又一次化解了他的林妹妹不理睬他的危机。宝黛感情历程一波三折,第二十九回是继【葬花词】后宝黛感情的又一大的风波。此次风波,一是由元妃端午节赐礼引起黛玉郁闷积压的爆发,二是因为张道士提亲导火索的引燃;也是林黛玉第一次亮明了“金玉良缘”是她心中的梗。
林黛玉心中的梗使她情思郁结,“剪不断,理还乱”,都是“情重愈斟情”惹的祸。旁观者紫鹃说得对:“若论前日之事。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可是,以黛玉的个性以及宝玉对她的百依百顺惯例,她断不会前去俯就的;所以,只能“日夜闷闷,如有所失”,这不就是肠子都悔青了吗?八个字,写尽了处在恋爱中的林黛玉的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缠绵。一心心盼望的宝玉来了,又口是心非,偏偏要言不由衷地“喝令”紫鹃“不许开门”,把恋爱中女孩儿的心思描摹得细致入微。紫鹃不仅仅知黛玉,也知宝玉,听敲门,就知道是宝玉来了,而且是来“道歉”的。所以,紫鹃迎接宝玉的话就充满了打趣:“我只当是宝二爷再不上我们这门了,谁知这会子又来了”。紫鹃这话不仅仅打趣了宝玉,还可以引出宝玉的话头,非常巧妙地打破了宝黛二人之间的尴尬局面。接下来,对宝黛二人的言语往来和小动作描写,真是精彩极了,令读者不禁莞尔。把林黛玉对宝玉的时时在意、处处留心的关注(甩手绢),贾宝玉对黛玉的柔情蜜意、亲密无间的爱恋(“我的心都醉了”),写得引人入胜。这就是曹雪芹笔下宝黛爱情历程的一个片段,这就是情感上是没有理性可言的恋爱场景。《红楼梦》的确不愧是“一部把爱情写到极致的传世经典”(马瑞芳语);宝黛二人的确不愧是“两位史上最诗意玲珑的男女主角”(同上)。
在宝黛二人对哭的时候,王熙凤突然“跳了进来”,不仅仅把宝黛的恋爱场面收得干脆利落,也为接下来的情节开个好头。
接下来才开始此回的正题,“宝钗借扇机带双敲”。我们要讨论的是,一向“豁达大度,随分从时”的宝姑娘,为什么会“大怒”,会拐弯抹角地骂贾宝玉,会加枪带棒地指桑骂槐。
宝黛被“跳出来”的王熙凤像一阵风一样带到了贾母房里,而且王熙凤的一番话,惹得“满屋里都笑起来”,笑凤姐说话风趣,笑宝黛二人“对笑对诉”。笑得宝黛二人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因此,宝玉就岔开话题。也是由于和黛玉怄气,宝玉缺席了薛蟠的生日趴体,所以,宝玉就给薛宝钗致歉,也希望宝钗捎话给薛蟠解释一下,算是向薛蟠赔礼吧。宝玉的这一举动,反而导致了薛宝钗对宝玉的讥讽,讥讽宝玉撒谎。一向懂事、识大体的宝姑娘,为什么此时此刻反倒刻薄了呢?薛宝钗的讥讽,直接导致了接下来宝玉对她的奚落,拿她比杨贵妃。宝玉奚落宝钗,也不符合宝玉平时对姐妹们一概厚道相处的常态,除了话撵话赶到这里了,还有就是宝玉也不理解宝姐姐为什么要怼他,太莫名其妙了,太一反宝姐姐一向“识大体”的常态了。听到宝玉的奚落,宝钗大怒,不仅仅以杨国忠,拐弯骂了宝玉,连贵妃贾元春也不尊重了。恰好此时有一个小丫头过来找扇子,薛宝钗趁机又发泄一通,借机指桑骂槐,连林黛玉都捎了进去。这种发泄,更与平日薛宝钗的处事行为大相径庭。尽管林黛玉心里暗自高兴,但看到宝钗的发怒,大概是想转移宝玉的尴尬窘状吧,就主动搭讪,问:“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想不到薛宝钗又挖了一个坑,黛玉明白,没有跳,宝玉倒一头栽进去了。正中宝钗计策,于是,她又一箭双雕,一顿加枪带棒地冷嘲热讽,怼得宝玉张口结舌,黛玉也尴尬。我们不仅要问:今天的薛宝钗到底怎么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讽刺挖苦贾宝玉,一语双关、指桑骂槐宝黛,一向不是“豁达大度,随分从时”吗?众人眼里的宝姑娘不是懂事、识大体吗?不仅仅讽刺宝玉,当面拆穿贾宝玉不给薛蟠庆生是在撒谎,还不顾及元春的尊严,拐弯骂贾宝玉为杨国忠?她这一连串的超常表现,都发生在王熙凤玩笑式的笑说了宝黛和好后,难道是宝黛的“对笑对诉”会使薛宝钗不是滋味吗?如果是,就是她不希望看到宝黛的和好,特别是此种样的和好。如果是,就说明她对宝黛的感情是嫉妒的,至少此时的薛宝钗,对“金玉良缘”还是在乎的。否则,只有另一种解释了,就是,这才是真实的宝钗,言辞犀利,头脑机敏,擅长指桑骂槐,而且得理不饶人;平日的“豁达大度,随分从时”,都是装出来的罢了。
此一回薛宝钗的失常表现,应该是为将来贾母反对“金玉良缘”做伏笔的,因为,薛宝钗的失态都是当着贾母的面表现出的。可惜我们看不到全部了。
蒋勋先生对此一回薛宝钗的“大怒”另有解读,蒋勋先生认为这一回暗示了薛宝钗选秀失败,贾宝玉拿她比杨贵妃,她多了心,一厢情愿地认定宝玉在奚落她选秀失败,所以,她才会“大怒”,才会失态。
无论是哪一种原因导致薛宝钗“大怒”,都表明了薛宝钗心机巧妙缜密,话锋尖刻犀利,并不是“豁达大度,随分从时”之人。
接下来的半天,贾宝玉四处闲逛,真应了那句无事生非的老话。只是因为给金钏开了个小玩笑,竟然导致王夫人对金钏的斥骂、扇耳光和被逐出贾府。王夫人为何要为一个小小的玩笑而动怒呢?表面上看,宝玉是要负主要责任的,是宝玉的玩笑,导致金钏的屈辱。但从根儿上倒腾,应该是王夫人的责任——既然她在假寐,宝玉与金钏的对话,她不可能只听个半半拉拉的,既然听全了,为什么还如此对待金钏呢?逼之死地而后快吗?是养尊处优“贵”妇人的变态心理所致?还是奴才们不过是主子的狗儿、猫儿,开心了,就逗逗它们,烦恼了,一脚踢开?抑或像有红楼爱好者所说,是王夫人第一次(利用元妃端午节赐礼)争夺宝玉婚姻支配权,被贾母(利用打醮)巧妙破了局,心中的怒火,无处发泄,正碰上宝玉给金钏开玩笑,一下子,怒火万丈,小题大做了一回?以上这些,窃以为都没有充分的佐证。如果从人性上讲,是不是也没有那么复杂,只不过是宝玉与金钏玩笑,搅了她的困意,她一时恼了,拿奴才出气,扇耳光、撵出去,不过是主人权力的正常行驶罢了。联系到后文,王夫人听说金钏投井,又是伤心流泪,又是通过提高玉钏的月银给予补偿,也不能说只是王夫人的虚伪做作。如果只把金钏的悲剧,归结为王夫人的品性为人上,窃以为,也削弱了《红楼梦》的社会历史意义和价值。反而是王夫人的无心虐待,只是一次被惊了困意的失常发作,导致了一个鲜活生命的陨落,才更说能明维系这种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制度、文化、伦理的万恶程度,这种制度、文化、伦理应该彻底抛弃!马瑞芳教授认为,是金钏建议宝玉去拿彩霞和贾环的玩笑话,惹恼了王夫人,因为赵姨娘是王夫人最讨厌的人。晨伊的分析,与马瑞芳教授有某些相似之处。无论是哪一种,金钏被打以及金钏悲惨的结局,都为后来抄检大观园在作铺垫。
回目里第二句“龄官划蔷痴及局外”,“龄官划蔷”使局外人贾宝玉为她的情痴感动,担心她心里承受不住“煎熬”。龄官,在《红楼梦》里非常特殊,这个连贾府的边缘人物都谈不上,她只是贾府买来的“玩意儿”,一个可以被贾府任意处置的“戏子”。龄官在书中几次被提及,第一次是在元妃省亲时,因唱哪一出戏给戏班的管理者贾蔷叫板,最终贾蔷还依了她。此一回,又让宝玉偶然撞见龄官痴情的一个场面——用簪子在地上“划蔷”。此一用意只有到了后文,确切地说,是三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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