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道楷
尽却今时
开封天宁的芙蓉道楷禅师很小的时候便学习辟谷之术,隐居在伊阳山,后来投到海会寺的义青禅师门下学禅。
初来乍到,道楷口无遮拦地问投子义青:“我看各地禅师讲法,不外乎引据些佛祖的言说,其实那些话对大家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除此之外,师父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新颖一点的接引方法?”
义青没有正面回答道楷的提问,却反过来问道:“你说寰中天子颁布敕令,是不是还得打着尧、舜、禹、汤的旗号?”
道楷正待申辩,义青用禅拂在他的嘴巴上戳了一下说:“你刚才问时候,我就该凑你三十棒。”
道楷听义青如此一说,心中恍然大悟,于是向师父拜了两拜,扭头要走。义青却在他身后吆喝道:“道楷,你先别走!”
道楷自管走路,毫不理会,义青紧跟着又问了一句:“难道你已经没有一点疑惑了吗?”
道楷索性用手捂住耳朵,扬长而去。
道楷初见义青的时候,心中尚有所待,也就是希望别人能给自己指点迷津,寻找一条开悟的捷径。
南宗禅最反对有依傍之心,而高度崇尚自悟自证的独立意识,自性本在你心中,何必向外苦搜寻?义青所谓“寰中天子”实际上就是比拟人的自性,它本身是独立自在的,即使权威如尧、舜、禹、汤者,对它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所以义青说道楷“发意”也即有这种念头产生的时候就有挨棒的份了。
此后道楷在禅院担任典座,义青对他说:“厨房那一摊的杂务处理起来可真不容易!”
道楷客气地说:“哪里,哪里。”
“你是负责煮粥还是蒸饭?”
“淘米生火归人工管,煮粥蒸饭归行者管。”
“那你自己干点什么?”
“承蒙师父慈悲,弟子落了个清闲自在。”
有次道楷陪义青去察看菜园,义青把手中的禅杖递给道楷,道楷便接过来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义青见状问道:“你觉得理该如此吗?”
道楷不含糊地说:“替师父提鞋拎杖,对弟子来说自然不是分外之事。”
义青又道:“同行的不是还有别的人吗?”
“哪一个不受您的指点?”
义青没再吭声。晚上回到禅院,义青把道楷唤到方丈说:“早上我还有些话没有说完。”
道楷便道:“请师父指教。”
义青不着边际地说:“卯时生日,戊时生月。”
道楷明白师父的意思,赶紧取来蜡烛把灯点着,义青这才慢条斯理地问:“你这样辛辛苦苦跑前跑后,总不是一无所求吧。”
“在师父左右,理该如此的。”
“要说奴儿婢子,谁家屋里没有?”义青言外之意是说你何必非要投到我的门下。
“师父年事已高,身边少不了有人服侍。”
义青叹口气道:“难为你如此殷勤啊!”
“投答师恩是弟子的本分。”
道楷住持天宁寺以后,有弟子问他:“胡家曲子可以不落五音而能响彻云霄,请老师给吹唱一番。”按生活常情理解,任何曲调虽可以变幻莫测,却不外乎是宫、商、角、徴、羽五音的排列组合,说胡家曲子能“不堕五音”而韵出青霄,与禅宗大师所谓横说竖说而能一字不挂唇吻大意略同,旨在杜绝言路,超越知见。
道楷循着上述思路作了如下回答:“木鸡啼夜半,铁风叫天明。”
那弟子接过道楷的话头道:“如此说来真可谓是‘一句曲含千古韵,满堂云水尽知音’。”
道楷又加了一句:“没舌儿童能应知。”
弟子随即又问:“曹洞宗的宗风是什么?”
“绳床风雨烂,方丈草来侵。”禅师常以草喻俗境,道楷话中已有责备之意。
“怎样才能直截根源?”
“足下已生草,举步落危坡。”刚才说“草来侵”,而现在说草已“足下生”,暗示弟子被俗念萦怀,在歧途上愈走愈远。弟子经道楷的两次点拔,也幡然有悟,所以不再往下提问。
道楷在上堂讲法时对僧众说:“白天进入祇陀苑,只见一轮皓月当空;夜晚登上灵鹫山,却是阳光灿烂,乌鸦雪样白,孤雁成群飞,铁狗吠叫着腾入云霄,泥牛打斗着潜入深海,在这种情况下,十方共聚,你我不分,你们说说能够成就点什么事情?说实话,我登上这座讲坛就已经是涉于尘劳,如果再说三道四,那简直是开门揖盗,自讨苦吃。所以说什么‘真如’呀,‘凡圣’呀,都是梦话,什么‘佛’与‘众生’,也纯是废话。各位弟兄,你们有心求佛,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里,其实佛也帮不了你的忙,法也帮不了你的忙,祖师也帮不了你的忙,天下和尚也帮不了你的忙,老汉我也帮不了你的忙,就是阎王老子也是一样。最根本的问题是你必须超脱现在。如果你能超脱现在,什么佛呀,法呀,祖师呀,都奈何你不得,天下老和尚包括贫僧在内也奈何你不得,就是阎王老子也拿你没办法。你们大家说一说什么是超脱现在的道理?”
道楷这段说法有点值得注意:首先是他罗列的那一组反常乖道的异相:昼月而夜曰,乌鸦而雪白,雁孤而成群,铁狗竟凌云,泥牛竟入海,这种种现象都有悖常规。包括前面提及的木鸡啼夜,铁凤叫明,无舌儿继和,曲不堕五音,此类话柄为禅师惯常拈弄,虽大都不象道楷这样连篇累牍,萃为一族,用意却大抵没有什么二致。目的在于告诫弟子不要为知见所障,死于句下,诸如黑白,昼夜,日月,孤群等等,不过是心生之幻相,原本虚妄不实,自然毋需斤斤计较。其次,道楷特别强调“尽却今时”,提请弟子留意。那么什么是“尽却今时”呢?
李白有诗道:“昨日之日弃我而去不可留,今日之日乱我之心多烦扰,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道楷所谓“今时”实际上就是李白所谓“乱我之心”的“今日之日”,为摆脱不称意的世俗生活,李白选择的是“散发弄扁舟”之躲避法,道楷则要求弟子“尽却今日”。这可以说是釜底抽薪,断除烦恼的根源,由凡而入圣。两者虽殊途同归,道楷(推而广之是禅宗)的取径毕竟要来得更为彻底一些。
宋徽宗大观初年,开封府尹李孝寿奏请徽宗,称道楷“道行卓冠丛林,宜有褒显”。皇帝赐紫方袍一领,并令号定照禅师。道楷接到内臣送来的刺命,先是谢过皇恩,然后表明了自己的心迹:“贫僧出家时曾发过重誓,一定要专心诚意于参禅学道,绝不贪图名利,如果我违背了自己的誓言,甘愿舍弃身命。父母见我有如此决心才答应让我出家。现在如果我不坚守自己的诺言,冒然领受皇上的恩宠,就等于背叛了佛法与自己的亲盟,这种事我绝对不能做。”于是修书一封让来人带给皇帝,申述了自己的意愿。不料徽宗又重新降旨给京尹,让他强令道楷接受赐衣。道楷坚拒不受,徽宗便以抗旨不尊判他黥(qing)刑。主管此事的官员有心为道楷回护,便派人告诉道楷:如果有病在身,可以免刑。谁知道楷竟毫不领情,固执地声称自己没病。
来人小心翼翼地开导他说:“听说你不是有灸瘢吗?”
“那是过去的事,现在已经痊愈了。”
来人苦口婆心地劝道楷再好好想一想。道楷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让我弄虚作假,我于心不安。”于是道楷恬然就刑,当时陪道楷赴刑的人如云集潮涌。第二年冬天,徽宗只好刺令自便,道楷便在芙蓉湖心结庵而居,道俗两众纷纷奔凑而至。
道楷定居芙蓉庵之后,继续倡扬他的“尽却今时”思想。他对自己门下的弟子说:“家之人,因为厌倦尘务而希求解脱生死,休心息念,断绝攀缘,所以才称为‘出家’。
声色于我,如石上栽花;名利于我,似眼中着屑。况且从无始以来,名利声色之事又不是不曾经过,也并非不明白这中间的利害,犯得上去苦苦贪恋吗?所以先圣先哲谆谆教诲,目的只是让大家超脱现在。你能从现今超脱出来,还有什么事能奈你何?”
一旦你真能作到心中无事,连佛呀祖呀对你来说都是冤家,一切世事,在你看来都是平平淡淡。你不看隐山至死都不肯见人,赵州至死都不肯告人,匾担禅师靠捡些橡栗充食,大梅禅师拿荷叶当衣,纸衣道者、玄泰上座也只是遮张纸。捎块布,石霜让出自己的枯木堂任人坐卧,投子禅师与人同煮共餐,目的都是教人去除执心,省去那些罗哩罗嗦的修习工夫,悟取自性,直探本源。这些前贤已经为我们树立了好的榜样,如果没有益处,他们能甘心这样作吗?各位弟兄,你们好好体究一下这些前贤的所作所为,一定不会吃亏的,不然的话,以后免不了要走弯路。贫僧才薄学浅,忝主山门,时时刻刻都不敢忘记先圣的嘱咐。今天我仿照古人的作法定一下住持体例,给大家商定一下:以后我门弟子一概不山门、不赴斋、不发化生,只是把本院一年的庄课所得分作三百六十份,每天取用一份,不管人添人减都一样。能够备饭就作成饭,不能作饭就作成粥,如果连粥也不够作就干脆熬成米汤。务求节省,专心致志于参禅学道。
“贫僧今天跟大家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实在是出于不得已,如果再象发痫病一样玩那些拈锤竖拂、东喝西棒、张眉努目之类的把戏,不光会委屈众兄弟,恐怕还会辜负先圣。
当年达摩老祖在少室山下面壁九年,二祖慧可更是为求佛法而立雪断臂,可以说是受尽艰辛。可是达摩并未措过一词,二祖也不曾问过一句,但你能说达摩没有教人,二祖没有求教吗?贫僧每次说到古人的风范都感到无地自容,惭愧难当。古人有一首偈子说得好:
山田脱栗饭,野菜淡黄荠,
吃则从君吃,不吃任东西。
各位弟兄,大家要自己努力啊!
政和八年五月十四日,道楷辞世,享年七十六,殁前给弟子留有一偈,道是:
吾年七十六,世缘今已足。
生不爱天堂,死不怕地狱。
撒手横身三界外,
腾腾任运何拘束。
道楷是曹洞宗八世的重要传人,天童正觉、长芦清了等著名禅师都是道楷的再传弟子。
所谓“灯录”,乃是“传灯录”的简称。这是记载禅宗历代法师传法机缘的典籍.灯能照暗,禅宗代代相授,以法传人,用续接灯火来比喻代代以心传心的传承形式。
“灯录”是禅宗创造的一种史论并重的文体,它以本宗的前后师承关系为经,以历代祖师阐述的思想为纬,发端于唐代的禅宗史书:灯录文字语言透彻洒脱、新鲜活泼、简要精练,公案语录、问答对语趣味盎然、脱落世俗,所以深为僧俗所喜读——作为一种精神享受。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
—— 与百万人一起学习佛陀的智慧和慈悲。
主播:史壮宁,山西卫视主持人,文史专栏作者,研读佛学二十余年,素食,持戒。
听来听去,最能打动我的还是道楷禅师啊。
必须超脱现在,不要为知见所障,死于句下,讲得真好
不吃任东西,这句话怎么理解呢? 我觉得学禅最难过的是食和色两关。 色是大欲,难以摆脱。 但食是基本生理需求。一个人一年不行男女之事尚可,但一天不吃饭能扛得住吗?每天一碗稀饭,扛得住吗?
道楷禅师着实了不起
史壮宁 回复 @无有无无123: 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