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四)中

在人间(四)中

00:00
29:11

我的第二张画稿好一些,只是一扇窗户画到门廊的门上去了。不过我不喜欢空荡荡的房子,我让各种各样的居民住了进去:窗口上坐着手里摇着扇子的太太们和嘴里叼着烟卷的绅士们,其中有一个人没有抽烟,用大拇指顶着鼻子在戏弄别人;门廊旁边站着一个马车夫,还躺着一条狗。


“干吗又画得乱七八糟?”老板生气地说。


我向他解释说,房子里没有人会很寂寞的。他却骂我:


“这一切都见鬼去吧!既然要学,就好好学!你这是胡闹……”


最后当我终于画成了一张与原作相像的正面图时,他才喜欢。


“你瞧,终于学会了!这样下去,你很快就会学有所成的……”


于是他给我布置了作业:


“你去画一张住宅的正面图:房间怎样布置,哪里开门,哪里开窗,哪里该放什么东西。我什么也不告诉你,一切你自己去安排!”


我走进厨房里沉思起来:从哪里开始呢?


可是我的艺术绘图学艺也就到此为止了。


老太婆走了过来,不怀好意地问道:


“你想画?”


她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的脸冲桌子上戳,结果我的鼻子和嘴都被戳破了;她又跳起来,把图纸撕成碎片,把绘图工具从桌子上扔到地下去,然后双手叉着腰,威风十足地大声喊道:


“好,让你画!不,这可不行!让一个外人来画,而把自己唯一的亲兄弟甩在一边吗?”


老板跑过来了,他老婆也过来了,于是又开始了一场野性的混战:三个人都相互找对方的碴儿,啐唾沫,大声喊叫。最后,当两个女人散去后,老板对我说:


“你就暂时把这一切抛开吧,别学了,你自己也看见了,这会闹成什么结果!”


我可怜他——这么一个软蛋,连自身也保不了,每当听到女人的叫喊声,就昏了头脑。


我早就知道老太婆不想让我学手艺,故意阻拦我。每次坐下来学绘图之前,我都先问她:


“没有什么活要干了吧?”


她总是皱着眉头说:


“有事我叫你,你就到桌子边胡闹去吧……”


于是过不久她就会支使我到什么地方去,或者对我说:


“正门的楼梯你都擦干净了吗?墙角上都是垃圾和灰尘,去扫干净……”


我过去看一下,什么灰尘也没有。


“你跟我顶嘴?”她高声嚷道。


有一次,她把克瓦斯饮料泼在我所有的图纸上。另一次,她又把圣像龛里的灯油倒在图纸上。她像小姑娘一样带着幼稚的狡猾搞恶作剧,并用孩子般的笨拙来掩饰自己的奸计。我从来没见过像她那么快、那么容易生气和那么喜欢抱怨一切人一切事的人。一般的说,人都喜欢抱怨,但她抱怨起来却特别起劲,就像是唱歌一样。


她对儿子的爱是近乎疯狂的。这种力量使我感到可笑又可怕,我只能把这种力量称为狂热的力量。常有这样的情况:早晨祈祷之后,她便站在炉炕的踏板上,两只胳膊肘靠在木板床边,热情地小声念道:


“我的儿呀,你是上帝的宠儿,是我的亲骨肉,纯洁的、金刚石般的亲骨肉,是天使的翅膀!你还在睡觉——睡吧,孩子,愿快乐的梦陪伴着我心爱的人,让你梦见你的新娘,她是天字第一号的美女,是公主,是富人,是商人的女儿!你的敌人——将未生下来就死去,而你的朋友——则活到一百岁;姑娘们将成群地追你,就像一群母鸭追一只公鸭那样。”


我忍不住要笑:粗野、懒惰的维克多像只啄木鸟——满脸雀斑,大鼻子,又固执又呆傻。


他母亲的絮叨声常常吵醒了他,他便睡意蒙眬地抱怨道:


“妈妈,你就见鬼去吧,你干吗老对着我的脸唠叨!……我没法活了!”


有时她会从炉炕踏板上走下来,笑笑说:


“好吧,你睡,睡吧……粗暴汉!”


但也有这样的情况:她两腿一弯,顶在炉炕边上,张开嘴大声地喘气,好像舌头被烫伤了似的,连珠炮似的说出许多激烈的话来:


“什么?你竟敢叫你母亲见鬼去,狗崽子?啊哈,你真是我半夜的羞耻,一根该诅咒的剌,是魔鬼把你塞进了我的灵魂里,你应该生下来之前就烂掉!”


她说的话非常肮脏,是大街上酒鬼们说的话,听起来令人吃惊。


她睡得很少,老是心神不定,有时一个晚上好几次从炉炕上跳下来,扑到我睡觉的长沙发上来,把我叫醒。


“你怎么啦?”


“别出声。”她小声说,一边画着十字,一边注视着黑暗中的什么东西,“主啊……伊里亚先知……伟大的殉教者瓦尔瓦拉……千万别让我暴死……”


她用一只颤抖的手点亮蜡烛。她的大鼻子圆脸紧张地鼓胀起来,一双灰色的眼睛恐慌地眨巴着,仔细注视着在黑暗中变了形的东西。厨房很大,可是塞满了橱柜和大箱子,所以夜里就显得很小。月光静静地照进厨房里,圣像前面的长明灯在颤动,墙上挂着的菜刀闪着亮光,像是一串串冰柱,架子上的黑色煎锅则像是某人的没有眼睛的面孔。


老太婆小心翼翼地从炉炕上爬下来,就像从堤岸爬进水里去一样,然后光着双脚走进屋角里去,那里在泔水盆上面挂着一个带耳朵的盥洗器,很像一颗被砍下来的脑袋。旁边放着一桶水。


她气喘吁吁地一边喝水一边叹气,然后从窗子里透过玻璃上一层浅蓝色的冰花,向外张望。


“饶恕我吧,主啊,饶恕我吧!”她小声地央求道。


有时她灭掉烛光,跪在地上,抱怨地说:


“有谁爱我呀,主啊,谁需要我呢?”


她爬到炉坑上,朝通向烟囱的小门画了个十字,并摸了摸,看风门是否关得严实;她的双手沾满了煤烟,拼命地骂起来,不知怎的,她马上就睡着了,好像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压住了。每当我生她的气的时候,我就在想:幸好外祖父没有娶她做老婆,不然他也会让她骂得够呛!当然她自己也少不了要吃苦头。她经常欺负我,不过她那虚胖得像棉花似的脸,有时也会变得愁眉不展,眼里含着泪水,不无道理地说:


“你以为我容易吗?生了孩子,抚育他们,让他们成人——为了什么呀?现在则给他们当老妈子,你以为我日子过得很甜蜜吗?儿子娶了老婆,就把自己亲生母亲扔了!你说,这好吗?”


“不好。”我真情地说。


“啊哈?就是了……”


于是她又没羞没臊地说她的儿媳妇:


“我曾和她一起洗过澡,看过她的身子!到底他看中了她什么呢?这种人也称得上是美女?”


谈到男女关系时,她总是说得极其肮脏。开始时听到她这些话,我感到十分厌恶,不过很快我也就习惯了,并且抱着很大的兴趣认真地听,觉得这些话里也有某些沉痛的真理。


“女人是一种魔力,连上帝本人也被她骗了94。真是这样!”她用手掌拍着桌子嗡嗡地说,“就是因为夏娃,所有的人都要下地狱。你瞧瞧!”


谈到女人的力量她可以说得没完没了。我却总觉得,她是想用这种话来吓唬什么人,我特别记住了她一句话:“夏娃欺骗了上帝。”


我们院子里还有一座厢房,它跟正房一样大小。两座房子共有八户人家,其中四家是军官,第五家是团队的神职人员,整个院子都是勤务兵、传令兵。一些洗衣妇、清洁女工、厨娘常来找他们。在各个厨房里经常会闹出一些风流丑剧,哭泣、漫骂、打架之事常有发生。士兵们之间相互打架,士兵们跟挖土工人们打架,跟房东的工人们打架,还打妇女。院子里那种淫乱和放荡的事情经常闹得沸沸扬扬,那些健壮的小伙子们遏制不住野性的饥饿。这种生活充斥着残暴的情欲、空虚的折磨和胜利者们的肮脏的夸耀。我的老板的一家人每当吃午饭、喝晚茶和吃晚饭的时候,都要不厌其烦地、毫无羞耻地议论一番。老太婆对院子里发生的事情总是什么都知道,并热衷地、幸灾乐祸地加以宣扬。


年轻的女主人默默地听着这些故事,张开厚厚的嘴唇微笑着。维克多哈哈大笑。老板则皱起眉头说:


“够了,妈妈……”


“上帝啊,连话也不让我说啦!”老太婆抱怨说。


维克多则鼓励她:


“说吧,妈妈,有什么不好说的!都是自己人……”


大儿子对母亲既嫌恶又怜悯,尽量避免和她单独在一起。一旦碰到一起,母亲肯定会对他诉说儿媳妇的不是,而且一定向他要钱。他就急忙地塞给他一个或三个卢布或者几个银币。


“妈妈,你要钱没啥用,不是我舍不得,而是你——没啥用!”


“我要给乞丐布施,我要买蜡烛,我要去教堂……”


“哪里有什么乞丐啊!最终你会把维克多毁了。”


“你不喜欢弟弟,这是你最大的罪过!”


他手一挥,离开了她。


维克多对母亲很粗暴,常常嘲笑她。他很能吃,老嚷肚子饿。每逢礼拜天,母亲都做油煎饼,总是要藏几块放在瓦罐里,偷偷地搁在我睡觉的长沙发底下。维克多做完弥撒回来便把瓦罐拿出来,抱怨说:


“不能多留几块吗,老东西?”


“你就快点吃吧,不要让别人看见了……”


“我就故意要说是你偷偷替我藏起来的油煎饼,老木头!”


有一次我拿出了罐子,吃了两块油煎饼,维克多毒打了我一顿。他不喜欢我就跟我不喜欢他一样。他挖苦我,强迫我一天给他擦三次皮鞋;我在高板床上睡觉,他就把床板推开,从板缝里吐口水,千方百计地朝我头上吐。


他哥哥常说人家是“野鸡”,大概维克多也要学哥哥的样子,常说些俗话,但却说得非常荒唐,毫无意义。


“妈妈,向右转!我的袜子在哪儿?”


他故意刁难我,常向我提一些愚蠢的问题:


“阿廖什卡,你回答我:为什么写的是‘浅蓝’却读‘粉蓝’呢?为什么大家都说‘排钟’而不说‘编钟’呢?为什么‘走向树木’,而不是‘走向坟墓’呢?”


我不喜欢他们所说的话。我从小受外祖父外祖母美丽语言的教育,我根本不明白这种不能联结却硬扯在一起的话,什么“可笑得可怕”啦,“想吃到死”啦,“快活得吓人”啦。我觉得,可笑的东西不可能是可怕的,快活的东西怎会吓人呢,而且所有的人直到死那一天都是要吃饭的。


我问他们:


“难道可以这么说吗?”


他们就骂人:


“瞧,你算什么老师!看我不把你的耳朵摘下来……”


可是“摘下耳朵”,我觉得也说得不对:草木、花朵、坚果才可以摘下来。


他们使劲地揪我的耳朵,试图证明耳朵是可以摘下来的。但他们没有压服我,我还是以胜利者的姿态说:


“耳朵到底还是没有摘下来!”


我们周围有那么多的残酷、野蛮、肮脏和厚颜无耻,比我们的库纳维诺街上还要多得不计其数,有数不清的“妓院”和“荡妇”。在库纳维诺街上你还能体会到某种可以解释这种肮脏和丑恶不可避免地出现的理由:半饥半饱的穷困生活、不堪重负的劳动。而这里的人却都有饭吃,生活轻松,他们的工作不外是一种不可理解的无谓忙碌和无事奔忙罢了。这里的一切都是在刺人神经,使人生气,让人憋闷。


我的日子本来就很不好过了,而外祖母来做客我心情就更坏了。她从黑黑的台阶上过来,走进厨房,对着圣像画了十字后,便给妹妹弯腰鞠躬。这一鞠躬就像千斤重物那样压倒了我,让我透不过气来。


“哎呀,这是你啊,阿库林娜!”我的女主人毫不在意地、冷漠地接待外祖母。


我都认不出外祖母了:她谦卑地紧闭着嘴,整个脸都变了样,静静地在门口脏水盆边的长凳子上坐下来,好像犯了什么过失似的不敢言语,小声地恭顺地回答妹妹提出的问题。


这使我很不自在,我便生气地说:


“你怎么坐在这种地方呢?”


她温厚地向我眨了眨眼睛,提醒我说:


“这里不是你做主,你少说话!”


“他老是爱管闲事,打他、骂他也没有用。”老太婆开始抱怨起来了。


她经常幸灾乐祸地问外祖母:


“怎么,阿库林娜,还过着讨饭的日子吗?”


“这没啥了不得的……”


“如果不怕难为情,那就一切都没啥了不得了。”


“据说耶稣以前也要过饭……”


“糊涂人、邪教徒才说这种话,可你这个老傻瓜也听哪!耶稣可不是乞丐,而是上帝的儿子。圣经上说,他是到世上来光荣地审判活人和死人的——记住,连死人也要审!老姐呀,就是烧成灰也躲不掉他的审判……耶稣要惩罚你和瓦西里,是因为你们骄傲,是因为我——从前你有钱时,我曾求过你们帮助……”


“那时候我可是尽自己的能力帮助过你,”外祖母平静地说,“可上帝还是惩罚了我,你知道……”


“对你们的惩罚少了,不够……”


妹妹用她那不知疲倦的舌头对外祖母狠狠地讽刺和奚落了一番。我听着她那凶狠而刺耳的叫声又伤心又纳闷,外祖母怎么忍受得住。这一时刻的外祖母我不喜欢。


年轻的儿媳妇从房间里走出来,客气地朝外祖母点点头。


“请到饭厅里来,没关系,进来吧!”


外祖母的妹妹在外祖母后面大声喊道:


“把脚擦干净,乡下来的就是脏!”


老板倒高兴地接待了外祖母。


“啊,聪慧的阿库林娜,生活过得怎么样?卡希林他老人家还好吗?”


外祖母用真心的微笑答谢了他的微笑。


“你还是尽心尽力在工作?”


“还在干,像囚徒那样。”


外祖母跟他谈得很好,很亲切,同时也不失长辈的身份。他还常常提到我母亲:


“是啊,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多好的女人——真像个男子汉!”


他的老婆则向外祖母打岔说:


“你还记得吗?我送了她一件斗篷,黑绸子的,还带有珠子呢!”


“怎么不记得呢?……”


“那件斗篷还是全新的……”


“是啊,”老板也嘟哝道,“斗篷啦,斗笠啦,生活却是会耍弄人的啊!”


“你说什么?”他老婆疑心地问道。


“我,没说什么……好日子过得快,好人容易死……”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女主人不安地说。


后来外祖母被带去看新出生的婴儿,我则去收拾桌上的脏茶具。老板小声地若有所思地对我说:


“你外婆,这老人家多好啊……”


我深深地感激他对我说这些话。但当我和外祖母单独在一块时,我却伤心地对她说:


“你干吗要到这里来,干吗来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哎呀,阿廖沙,我知道。”她那张好看的脸上流露出和善的笑容,望着我说。于是我觉得有点儿惭愧。她当然全都看见,全都知道,而且还知道此刻我心里在想些什么。


她小心地向四周环顾了一下,看是否有人过来,然后搂着我,亲切地说:


“要不是你在这里,我才不会来这儿呢!我干吗要找他们?而且你外公在生病,我得照顾他。我没有去干活,没有钱了……再就是我儿子米哈伊尔把萨沙赶走了,我得管他的吃喝。这里他们答应过每年给你六个卢布的工钱。因此我想,你在这里已经过了近半年了,看能否给我们哪怕是一个卢布呢……”她又在我的耳边小声说,“他们要我教训你,骂你,并说你谁的话都不听。我的心肝宝贝啊,你要在这里待着才是,要忍受两年,直到你挺立起来!你得忍住,知道吗?”


我答应忍耐,这却是很难的。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就是为了吃口饭。这种乞丐似的生活,枯燥无味的生活打压着我,我像做梦似的活着。


我有时真想逃走!可现在正是该死的冬天,每天晚上暴风雪都在怒吼,疾风在顶楼上肆虐,被冻得紧缩起来的房梁发出轧轧的响声——能往哪里逃呢?


他们不让我出去游玩,我也没有工夫去玩。短暂的冬日不知不觉地、很快地都消磨在忙忙碌碌的家务劳动中了。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 1387480tfsm

    这个是我听过最好的声音演绎

  • 1352197axtm

    这集里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太切题了

  • 听友348233291

    好听

  • 蒙奇D路飞_ed

    呵呵

  • 我们一起加油哦这个

    要是没有音乐就好了

  • 我们一起加油哦这个

    好听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