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四)上

在人间(四)上

00:00
23:38

我重又回到了城里,住在一座二层楼的白房子里,它像一口能装很多死人的棺材。房子是新的,却有点像得了怪病那样全身浮肿,又像一个乞丐突然发了大财一下子吃胖了似的。房子的侧面向着大街,每一层都有八面窗户,房子的正面是四个窗户;楼下的窗户则朝向狭窄的通道和院子,楼上的窗户越过围墙可以看到洗衣工的小屋子和肮脏的冲沟。


我通常所认为的那种街道,这里是没有的。房前是一大片冲沟,其中有两个地方被土堤切断。冲沟的左边延伸到犯人劳改场,院子里的垃圾都倒在这里,于是沟底下积满了深绿色的脏水。右边,冲沟的尽头,是淤泥很多的“星星地”,散发着酸臭味。冲沟的中心正对着我们的住房,这里有一半地方堆满了垃圾,并长满了荨麻、野牛蒡、酸模;另一半地方被神父多里梅唐特·波克罗夫斯基辟为花园。花园里有一座用薄木板搭建的油了绿漆的亭子。如果有人拿石头扔在亭子上,那木板定会被砸碎。


这个地方极其枯燥,脏得无法容忍。秋天这块堆垃圾的黏土地被糟蹋得更严重,好像上面涂满了棕红色的焦油,一脚踩上去就被粘住。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小的地方竟堆上这么多的垃圾。过去我已经习惯了旷野、森林等干净的环境,这个城市的一角却让我感到愁闷。


冲沟后面是一道道破旧的围墙,在它们中间很远的地方有一座褐色的小房子,去年冬天我在鞋店当学徒时就住在这个地方。它离我那么近,更让我感到难受。为什么我又得住这条街呢?


我认得我的老板,以前他跟他弟弟常到我母亲那里做客,他那位兄弟老是可笑地尖着嗓子说: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


他们俩还跟过去一个样:老大长着鹰钩鼻子,头发很长,外貌令人愉快,看样子比较和善;弟弟维克多依旧是一张马脸,满脸雀斑。他们的母亲(我外祖母的妹妹)很爱生气,常常大喊大叫。老大已经结婚,他的妻子很丰腴,白得像个小面包,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


刚来几天她就两次对我说:


“我送给你妈妈一件丝绸斗篷,带珠子的……”


不知为什么,我不愿意相信她会送东西给人,也不相信母亲会接受她的礼物。当她第二次对我说送斗篷的事时,我就劝说她:


“你送了就不要夸耀了。”


她吃惊地从我身边后退了两步。


“什么?你在跟谁说话?”


她脸上布满了红斑,眼珠子突出,叫唤了她的丈夫。


她丈夫手里拿着圆规,耳朵上夹着铅笔,听见妻子叫唤,便走进厨房里来,对我说:


“你对她及所有的人都得以‘您’相称。说话不得无礼!”


然后又不耐烦地对妻子说:


“你不要因一点小事就来打扰我。”


“怎么是小事呢?如果你的亲戚……”


“什么亲戚,见鬼去吧!”老板大声喊道,走开了。


我也不喜欢这种人是外祖母的亲戚。根据我的观察,亲戚们之间的关系比外人还要坏,有什么坏事和可笑的事情彼此了解得比外人还要多,造起谣来更恶毒,吵架打架更是常事。


我倒有点儿喜欢老板。他老是优雅地把头一甩,把头发撩到耳朵后面去。这使我想起了那位“好事情”92,他经常高兴地微笑,一双灰色的眼睛显得温厚善良,鹰钩鼻子旁边的几条可笑的皱纹常常有趣地抖动几下。


“你们吵够了吧,两只野母鸡!”他对妻子和母亲说,温和的微笑中露出一口细小而坚实的牙齿。


婆媳天天吵架。我很奇怪,她们怎么那么容易那么快就吵起来。从早晨起,两人头发没有梳,衣服也没有穿好,就开始在房间里折腾起来,好像是家里失了火似的。她们整天忙忙碌碌,只有在吃午饭、喝晚茶和吃晚饭的时候才会在桌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她们吃得很多,喝得很多,直到喝得醉醺醺、累得筋疲力尽为止。吃午饭时,她们谈论吃食,懒懒地对骂几句,为大吵大闹做准备。不管婆婆做什么菜,媳妇总是说:


“我妈妈可不是这么做的。”


“不这样做,那一定做得不大好吃!”


“不,更好吃。”


“那你就找你妈去吧!”


“我是这里的主妇!”


“那我是谁?”


这时老板就出来干预了:


“够了,两只野母鸡!你们怎么啦,发疯了吗?”


这家人的一切都有说不清的奇怪和可笑:从厨房到饭厅要穿过住宅里唯一的一间又小又窄的厕所,送茶炊和菜饭到饭厅也得经过这里,于是厕所就成了各种笑料的对象,常常引出各种可笑的误会。往厕所的水槽里添水是我的职责。我睡在厨房里,正对着厕所的门,也挨近正门的门廊,我的头被炉灶烤得很热,门廊的风则直吹我的脚,我躺下睡觉时便把全部的粗地毯收在一起,盖住我的双脚。


大厅里挂着两面镜子,金色的镜框里装着《涅瓦》杂志作为赠品赠送的两张画,一对牌桌和十二把弯曲的木椅子,房间里空荡荡的,令人觉得乏味。小客厅里倒是塞满了各色各样的细软家具,几个玻璃柜里陈列着“陪嫁”的银器和茶具。屋里装饰着三盏灯,一个比一个大。在黑暗的没有窗户的卧室里,除一张宽大的床之外,还立着一些衣柜和大箱子,从里面散发出一股烟叶和红花除虫菊的气味。这三个房间老是空着,一家人都挤在小饭厅里,彼此都很不方便。喝完早茶后八点钟,老板与弟弟便立即摆好桌子,摊上白纸,搁上仪器盒、铅笔、带墨汁的砚台,开始工作,一人坐在桌子的尽头,另一人坐在对面。桌子把整个房间都占去了,并时常晃动,保姆和主妇从育婴室出来时,身子都要碰着桌角。


“你们别在这里走来走去!”维克多大声嚷道。


主妇生气地对丈夫说:


“瓦夏,告诉他,别冲我大声喊叫!”


“可你也别碰着桌子。”老板温和地劝导她。


“我怀着孩子,这里又那么窄……”


“好吧,那我们到大厅去工作。”


但是主妇怒气冲冲地叫起来:


“天哪,干吗在大厅里工作?”


这时从厕所门后面探出马特廖娜·伊万诺夫娜凶狠的被炉子烤红了的脸,她大声喊道:


“瞧,瓦夏,你在工作,而她占了四个房间还不能把小牛犊生下来。这个来自格列别什克的贵族太太,就那么点出息!……”


维克多幸灾乐祸地笑了笑,老板则大声喊道:


“够了!”


可是媳妇却用其恶毒而又善辩的口才,骂得婆婆狗血淋头,然后倒在椅子上,呻吟道:


“我走,我不活了!”


“你们别妨碍我工作,真见鬼!”老板气得脸色发白,怒吼道,“全家都疯了。知道吗,我为了你们腰都累折了!啊,你们这些野母鸡……”


起初,这种吵架使我害怕,特别是当女主人拿着餐刀跑进厕所里,把门扣上,关在里面疯狂咆哮的时候,我非常害怕。屋里顿时静了下来。后来老板双手扶在门上,弓着背对我说:


“来,你爬上去把上面的玻璃打碎,把门钩挑开!”


我灵活地跳到他的脊背上,砸破了门上面的玻璃,但当我弯下身去时,女主人用刀把拼命打我的脑袋,不过我还是打开了门,于是老板一边打一边把太太拖进餐厅里,把餐刀从她手里夺下来。我坐在厨房里揉着被打的脑袋,并很快就明白过来,我白挨打了:那是一把很钝的刀子,连切面包也很困难,何况是人的皮肤,那是无论如何也切不破的;我也不需要爬在老板的背上,站在椅子上就可以把玻璃打碎;再说挑门钩的事,其实也不用我爬上去挑,大人的胳膊长,更方便。打从这件事之后,家里人的吵闹我再也不害怕了。


他们弟兄俩都参加了教堂合唱团,常常是一边工作一边小声地哼哼。老大唱的是男中音:


我把姑娘心爱的戒指


掉——进了——大海里……


弟弟用男高音接下去:


丢掉了这枚戒指,


也就丢掉了我幸福的人生。


从育婴室里传来女主人轻轻的声音:


“你们疯了吗?小孩在睡觉呢……”


或者是说:


“你,瓦夏,已经结了婚,就不要唱什么姑娘长姑娘短的歌了,干吗还唱这个?况且晚钟就要敲响了……”


“好吧,那我们就唱教堂里的歌……”


但是女主人又提醒他们说:“随便什么地方都唱教堂里的歌是不合适的,况且这里还……”她暗示性地指了指那扇小门。


“我们该换换住所了,要不,鬼知道会怎样呢!”老板说。


他也经常说,要换换桌子了,但连续说了三年也没有换。


听老板一家人议论别人时,我就想起了鞋店,那里他们也是这样地议论人的。我很明白,这些老板都认为自己才是城里最好的人,唯有他们知道处世为人的最准确的规则,并依据这种规则(我不懂这些规则)去对一切人进行无情的残酷的审判。这种审判使我对老板们的这种规则产生了强烈的憎恶和懊丧,从而破坏这种规则便成了我快活的源泉。


我的活很多:要干清洁女工的各种杂活,每周三要擦洗厨房地板,洗涮茶炊及铜制餐具,每周六要擦全部房间和两个楼梯的地,要把烧炉子用的木柴劈好,并搬过来堆放好,要洗餐具、洗菜,随女主人上市场,提着盛满菜蔬的篮子跟在她的后面,还要跑商店买东西,进药房买药,等等。


直接管我的人是我外祖母的妹子,一个喜欢唠叨、老要生气的老太婆,她起得很早,每天六点钟左右就起床,只穿一件衫衣,匆匆地洗把脸,便跪在圣像面前,久久地向上帝诉苦,抱怨自己的生活、孩子和儿媳妇。


“上帝啊!”她把手指捏成一撮贴在脑门上,声音里含着泪水喊道,“上帝,我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要,只求你让我休息!上帝啊!施展你的力量,让我安宁吧!”


她的喊叫声把我吵醒了,我从被子下面望着她,恐惧地听着她的热烈的祈祷。秋天的晨光透过淋了雨水的玻璃,照进厨房的窗户里,在寒冷的阴暗中,地板上一个灰色的身影不停地晃动着,不停地挥着一只手。她的头巾滑落下来,小脑袋下面露出稀疏的浅色头发,一直披到颈脖子上和肩上;头巾老是从头上往下滑,老太婆便急促地用左手去把它拉正,嘟哝道:


“真讨厌!”


她挥手拍拍自己的额头、肚子和肩膀,并小声说:


“上帝,你要惩罚一下儿媳妇,哪怕是为了我。把我所有的委屈都算在她头上!其次是请你打开我儿子的眼睛,让他去看看她,看看维克多鲁什卡93!上帝,去帮帮维克多鲁什卡,给他施点恩惠吧……”


维克多鲁什卡也睡在厨房里的板床上。被母亲的哼叫声吵醒后,用半睡半醒的声音说:


“妈妈,这大清早你又在哼叫什么呀!真是要命!”


“好,好,你睡吧。”老太婆歉疚地说。过了一两分钟老太婆默默地摇晃着身体又复仇似的大声嚷道:“上帝啊,让子弹打进他们的骨头,让他们曝尸荒野……”


哪怕是我的外祖父也没有这么骇人地祈祷过。


她祈祷完了后便叫我起来:


“起来,别贪睡了,你不是到这里来睡觉的!……去把柴火抱过来,把茶炊搁上去,昨晚没有把松明准备好吧?唔!”


我努力把一切都尽快地做好,只求不要听到老太婆的唠叨声。可是要做到让她满意是不可能的。她就像冬天的暴风雪一样,在厨房里不停地打转,时而吱吱乱叫,时而大声咆哮。


“小声点,魔鬼!要是把维克多鲁什卡吵醒了,我可饶不了你!到小店去跑一趟……”


平时喝早茶就买两俄磅小麦面包,再给年轻女主人买两戈比便宜的小白面包。每当我把面包买回来时,两个女人都疑心地看了又看,并把面包放在手心里掂量掂量,然后问道:


“没有添头吗?没有?那你把嘴张开!”接着她们便会得意扬扬地嚷起来,“你把添头都吃掉了,瞧,面包屑还在牙缝里呢!”


……我很愿意干活,喜欢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洗地板,擦铜餐具,擦通风口和门把手。我不止一次听到过两个女主人在和睦时对我的议论:


“他干活很卖力。”


“也喜欢干净。”


“就是太鲁莽。”


“嗯,妈妈,是谁教养他的呢!”


这两个女人想在我心里培养对她们的尊敬,可我却把她们看成神经失常的人,不喜欢她们,也不听她们的话,同她们谈话更是以牙还牙。年轻的女主人想必已经发现了她的话对我不起作用,因此越来越经常地说:


“你应该明白,是我们把你从穷苦家里领来的!我送给你妈妈一件丝绸斗篷,还是带有珠子的呢!”


有一次我对她说:


“为了还你这件斗篷,要我从身上把皮剥下来给你不成?”


“天哪,他都要放火了!”女主人吃惊地喊起来。


我感到奇怪极了:为什么是放火?


两个女人常在老板面前告我的状。老板严厉地对我说:


“老弟,你可是要当心点!”


不过有一次他却冷静地对他老婆和母亲说:


“你们也太好了!竟拿这个孩子当马骑!要是换了别人,不是早跑掉了,就是被这种活儿累死了……”


这话使两个女人气得哭起来。他妻子跺着脚气愤若狂地喊道:“难道可以当着他的面说这种话吗?你这个长毛傻瓜。你说这种话,我以后还怎么叫他干活?我可是个有身孕的女人。”


他母亲也哭着哀号起来:


“让上帝饶恕你吧,瓦西里,只是你要记住我的话,你会惯坏这孩子的!”


当她们生气地离开之后,老板严厉地对我说:


“看见了吗,小鬼?为了你,我们吵得多凶啊?瞧,我要是把你送回给你外祖父的话,你又要去捡破烂了!”


我忍不住委屈,就对他说:


“捡破烂也比待在这里强!本来是叫我来当学徒的,可是你教了我什么呢?倒脏水……”


老板抓住我的头发,但很谨慎,我不感到痛。他看着我的眼睛,吃惊地说:


“你着急了!这可不行,老弟,不行啊……”


我以为我要被撵走了。但是第二天,他手里拿着纸、铅笔、三角板和尺子来到厨房里。


“你洗完刀具,就把这个画一画!”


图纸上现出一幅两层楼房的正面图,有许多窗户和造型的饰物。


“这是给你用的圆规!你量一量所有的线,把各条线的两端标在纸上,打上黑点,然后把着尺子,从这一点到那一点用铅笔画上线;先画横的,这就是水平线,然后画直的,这就是垂直线。你就画吧!”


我很喜欢这种干净的活,并开始学习了。可是我怀着敬畏的心情看着纸和工具时,却什么也不明白。


不过我洗干净手之后立即就坐下来学习。在一张纸上画上了所有的地平线,核对了一下,很好!尽管多出了三条线。我又把所有的垂直线画好,却吃惊地发现,房子的正面歪扭得不成样子:窗户都画到窗与窗之间的间隔上去了,其中一个窗户竟画在了墙外悬在空中,房檐则出现在房顶的中间,天窗开在烟囱上。


我久久地望着这些无法改正的怪物,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我想弄明白,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的。问题尚未弄明白,我又决定靠想象来修改它。我在房子正面的所有房檐上、房顶的屋脊上都画上了乌鸦、鸽子和麻雀,而在窗前的土地上画上一些罗圈腿的人,他们虽举着洋伞,也未能完全掩饰他们的残相。然后我又在整个画面上画上许多斜线,把图纸交给了老师。


他高高地扬起眉毛,捋了捋头发,阴郁地问道:


“这是什么呀?”


“下雨了,”我向他解释说,“下雨的时候所有的房子都好像是斜的,因为雨本身就是斜的。瞧,这些鸟——这全是鸟,它们都在房檐下面躲雨。下雨的时候经常是这样的。这边是一些人,他们正跑步回家;瞧,一位太太摔倒了;而那边,是一个卖柠檬的小贩……”


“太谢谢啦!”老板大笑起来,弯着身子,头发在纸上蹭来蹭去,然后大声说,“啊呀,真要把你撕碎,你这个野麻雀!”


女主人来了,她像挺着一个大木桶似的摇晃着大肚子,看了看我的作品后对丈夫说:


“你狠狠地揍他一顿!”


但是老板和善地说:


“没关系,我刚开始的时候,也不比他好……”


他在被我画坏了的正面图上标上了记号,又给了我几张纸。


“去再画一次,直到你弄明白为止……”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 爱可乐书吧

    这一家人真搞笑

  • 听友348233291

    好听

  • 我们一起加油哦这个

    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