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四)下

在人间(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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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教堂我是必须去的。每逢礼拜六我都去做彻夜弥撒,每个节日都去做晚祷。


我喜欢去教堂。我站在宽敞的黑黑的角落里,喜欢远远地望着圣像壁,它好像熔化在烛光里了,变成一条浓重的金色的小溪,流在讲经台灰色的石板上。黑色的圣像在轻轻地摇晃,圣幛中门的金色花环快活地抖动,烛光像一只只金色的蜜蜂悬在浅蓝色的空中,妇女们和姑娘们的脑袋则像一朵朵鲜花。


周围的一切都与合唱班的歌声和谐地融汇在一起,一切都像神话般的奇怪,整个教堂在浓得像焦油一样的漆黑的空虚中摇动,就像在摇篮中一样。


有时我觉得整个教堂好像深深地沉到湖底下去了,它是为了去过一种特殊的、什么也不能与之比拟的生活而躲到地底下去的。这种感觉大概是由于外祖母讲的关于基捷日城95的故事引起的。我常常同周围的人一起迷迷糊糊地摇晃着身子,被合唱班的歌声、祈祷声以及人们的叹息声带入了梦境,不停地念叨着一首音调和谐的悲歌:


该死的鞑靼人,


用其最可恶的武力,


在复活节晨祷之时,


包围了光荣的基捷日城……


啊,上帝,我的主,


我最神圣的圣母!


啊,赐给你奴隶恩惠吧,


让他们做完祈祷,


让他们听完圣书!


啊,别让那些鞑靼人


玷污神圣的教堂,


奸淫我们的妻子女儿,


摧残我们的儿童,


折磨我们的老人!


人们的这些叹息声,


基督徒的这种惋惜,


万物之主上帝听见了,


圣母也听见了。


万物之主上帝吩咐


天使长米哈依尔说:


“米哈依尔,你快去,


让基捷日附近发生地震,


把基捷日沉入湖底。


让那儿的人们得以祈祷,


既不休息,也不劳累,


从晨祷直到彻夜祷告,


让教堂的所有神圣的祈祷


永不停息,万世永存!”


在那些年代,我脑子里装满了外祖母的诗歌,就像蜂窝里装满了蜂蜜一样,好像连想事也是按照这些格调想的。


在教堂里我没有祈祷,因为在外祖母的上帝面前重复外祖父那些发泄怨气的祷词和哭哭啼啼的圣诗,我觉得很尴尬。我坚信外祖母的上帝不会喜欢这些东西,就跟我不喜欢一样,况且这些圣诗都印在书本上了,也就意味着,上帝记住了这些圣诗,如同一切认字的人那样。


因此在教堂里,当我的心灵受到某种甜腻腻的痛苦挤压时,或者是过去的一天遇到了一些小麻烦而受到刺激时,我就竭力编织自己的祷词。我只需想想自己痛苦的命运,就能毫不费力地把那些诉苦的言词编成祷词:


上帝啊,上帝,我烦闷难忍,


请让我快快长大成人!


否则——我无法生存,


上帝饶恕,只好上吊寻死!


我的许多“祷词”直至今天都还记得。孩提时的这些智力劳作像一道道深深的伤痕,留在了心灵里,往往一辈子也难于愈合。


教堂里很好,在那里就像在森林里和田野上一样,能得到休息。我这颗幼小的心已见识了许许多多的委屈,受尽了歹毒粗暴生活的玷污,如今在这种朦胧热烈的梦幻中受到了洗涤。


不过我只有当严寒或暴风雪在全城肆虐的时候才会上教堂去,那时候,天空好像被冻僵了,风把天空分割成块块雪云,大地也好像在雪堆底下被冻住了,永远不能复苏,没有活力了。


我最喜欢在幽静的夜晚到城里去游玩,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走进最偏僻的角落里;有时候,你走着走着,好像身上长了翅膀似的飞了起来,独自一个人,就像天空中的月亮一样,在你的前面爬动着你的影子,盖住了雪上面的亮光,可笑地碰着墩子或者栅栏。巡夜的更夫走在街道中间,手里拿着梆子,穿着笨重的羊皮袄;一条狗跟在他的身边,不时地抖动着身子。


从院子里出来一个笨拙的人,他沿街走着,却不知道上哪儿去。一条闷闷不乐的狗跟在他的后面。


有时会碰到一些快活的小姐和少爷,我想他们也是从彻夜祈祷中溜出来的。


偶尔从亮堂堂的窗户的通气口飘来一股特殊的气味,掺杂在新鲜的空气里。这是一种精美而又陌生的气味,它暗示着有我们所不知道的另一种生活。你站在窗口,仔细地闻一闻,留心地听一听,就会去猜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在这所房子里住着什么人?现在正是彻夜祈祷的时间,他们却如此欢乐喧闹,放声大笑,弹奏特殊的吉他。从通气口还传来沉厚的铜弦乐声。


特别让我感兴趣的是坐落在两条僻静街道(吉洪诺夫街和马尔丁诺夫街)拐角处的一幢平房。我是在谢肉节周之前的一个化雪的月明之夜来到这里的。一种非同寻常的音响与一股热气一起从方形的通气口流到大街上来,好像一个强壮而又善良的人闭着嘴在哼曲子,歌词听不清,但曲子我觉得非常熟悉并且好懂,只是有一种弦音令人讨厌地阻断了歌声,妨碍我听下去。我坐在石墩子上,猜想着:这是用什么提琴拉出来的声音,竟有如此神奇的魅力,让人受不了——听起来几乎令人心痛。这种乐器发出的力量竟是如此巨大,似乎整个房子都震动了起来,窗玻璃沙沙作响,房顶上滴滴答答,像是下雨。我的眼睛也滴下了眼泪。


巡夜的更夫不声不响地走了过来,把我从石墩上推开,问道:


“你干吗在这里呆坐着?”


“听音乐。”我解释说。


“有啥好听的!走开……”


我很快地在这个住宅区转了一圈,重又回到窗口下面,不过这时房子里已没有人演奏了,从通气口传出来的是热烈的欢笑声,这声音与刚才悲哀的音乐完全不同,好像我刚才是在做梦似的。


我几乎每周六都要到这所房子跟前来,可是只有一次(那是在春天)才再次听到了这里的大提琴演奏——它不停地演奏,一直到半夜。我回到家之后,挨了一顿揍。


在冬夜的星光下,在僻静的街道上夜游,大大丰富了我的见识。我特地选择了离市中心较远的街道出游,因为市中心街灯太多,容易碰见老板的熟人,老板就会知道我没有去参加彻夜祈祷而在外面闲逛。碍事的还有那些醉汉、警察和妓女。在离城市较远的街道上,还可以通过低层房屋的窗户看到屋里的情景,如果他们的窗户还没有冻得结霜,里面没有拉上窗帘的话。


这些窗户让我看见了许多各种不同的情景。我看见有些人在祈祷,有些人在接吻,有些人在打架,有些人在玩牌,还有人愁眉不展地无声地在谈话。展现在我面前的是像我花一戈比在西洋镜里看到的那种漫长而又无声的、鱼一般的生活。


我看见一个地下室的桌子边有两个女人,一个年轻,另一个年纪大一些。在她们对面,坐着一个头发很长的中学生,他挥动着一只手,在念书给她们听。年轻的女人身子靠在椅背上,严厉地皱着眉头听着;年纪大一些的女人,身材瘦削、头发蓬松,她突然用手掌遮住脸,双肩抖动起来。中学生扔掉了书。等年轻女人跳起来跑出去后,中学生便跪在头发蓬松的女人面前,并开始吻她的双手。


在另一个窗口,我偷偷看见一个留着大胡子的高大的男子让一个穿着红色短上衣的女人坐在自己的双膝上,像摇晃小孩似的摇晃着她,并张着大嘴、瞪着眼睛,显然在唱什么歌。她笑得全身抖动,向后仰着身子,两脚乱蹬。他把她扶正之后又唱了起来,女的也再次大笑起来。我看了他们许久,当我明白他们会这样整夜玩下去时,我就走了。


许多类似的景象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我常常因为看得着了迷,耽误了回家的时间,从而引起了老板的怀疑,他们质问我:


“你去了哪个教堂?是哪位神父主事?”


他们熟悉全城的所有神父,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念什么经,他们什么都知道。我撒谎,他们很容易抓住。


婆媳两个女人所敬奉的上帝就是我外祖父那个脾气不好的上帝。这个上帝要求人们对他心怀恐惧。两个女人经常把这个上帝的名字挂在嘴边,甚至吵架时也拿他来威吓对方。


“等着瞧吧!上帝会惩罚你的,会让你成为驼子!卑劣的家伙!……”


大斋节第一周的礼拜天老太婆煎油饼全都煎焦了,她被火烤得满脸通红,气冲冲地大声喊叫:


“你们都见鬼去吧!”


突然,她又嗅了嗅煎锅,脸一沉,把煎锅扔在地上,大吼起来:


“天哪,煎锅里有荤油味,真该死啊!我在圣洁的礼拜一没有把煎锅的荤油烧干净,上帝啊!”


她跪在地上,流着眼泪祈求说:


“上帝爷,千万要饶恕我这个该死的老太婆!上帝啊,你就不要惩罚我这个老糊涂了吧……”


她把煎焦的饼子扔给狗吃了,把煎锅洗干净。儿媳妇在吵架时也曾拿这件事来责备老婆子。


“你在大斋日还拿荤油锅来煎……”。


他们在一切家务事中,在其渺小生活的一切角落里,都把自己的上帝拉扯进去。这样一来,贫乏的生活似乎就有了其外表的意义和重要性,似乎他们的生活也时刻在为最高权力服务。这种把上帝拉进一切无聊琐事中的做法使我非常难受。我不由自主地老要向各个角落张望,觉得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在监视着我,晚上也有一种恐怖的冷云包围着我——这恐惧来自厨房的一个角落,在那里黑色圣像前面点着长明灯。


圣像架的旁边是一扇大窗户,中间立一根柱子,把窗户分成两个框架。从窗口望去是一片无底的蓝色天空,好像房子、厨房、我——全都挂在这片天空的边缘上,如果发生猛烈的运动,就全都会掉进这个蓝色冰冷的窟窿里,从星星的身边经过,飞进死亡的静寂里,就像一块石头无声地沉入水里一样。我一动不动地躺了许久,害怕得不敢翻身,等待着可怕的生命的结束。


我不记得我是怎样治好这种恐惧病的了,不过我很快就治好了。当然这是外祖母的善良的上帝帮助了我。我想,在当时我就已经体验到有一种简单的真理:我没有做过任何坏事,无罪罚我,没有这样的法律;而别人犯罪,我不能负责。


白天去做礼拜的时候,特别是在春天,我也常溜出去玩。春天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坚决不让我进教堂。要是他们给我两个戈比做蜡烛钱的话,那算彻底害了我:我会拿这些钱去买羊拐子96,把整个做弥撒的时间花在玩羊拐子上,而且准是晚回家。有一回,我把追念亡灵和买圣饼的十戈比全输光了,结果我只好趁一个执事端着盘子从祭坛下来时,偷走了人家盘子里的圣饼。


我非常爱玩,简直玩得入迷发狂。我玩得相当灵巧和带劲,很快就成了邻近街道上玩羊拐子、玩球、玩棒子游戏的高手。


大斋节期间,他们强迫我斋戒,于是我便到邻居多里梅东特·波克罗夫斯基那里去忏悔。


我认为他是个严肃的人,而且我做过许多对不起他的事:我扔石头砸坏过他花园里的亭子,敌视他家的那些孩子。总之,他可以向我举出许多让他不愉快的行为来,因此我心里感到非常不安,当我站在这所简陋的教堂里等候忏悔时,我的心跳动得很厉害。


但是多里梅东特神父对我却很宽厚,唠唠叨叨地感叹道:


“哎呀,邻居……好吧,你跪下,你犯过什么罪?”


他拿一块很厚实的绒布盖在我头上,蜂蜡和神香的气味呛得我难于说话,而且我也不想说。


“你听长辈们的话吗?”


“不。”


“那你得说——我有罪!”


出乎自己的意料之以外,我竟脱口说:


“我偷过圣饼。”


“这是怎么一回事?在哪儿偷的?”神父想了一下,不慌不忙地问道。


“在三圣教堂,在波克罗夫教堂,在尼古拉教堂……”


“好家伙,在所有的教堂都偷过!老弟,这可不好,是犯罪——明白吗?”


“我知道。”


“那你得说:‘我有罪!’真荒唐。是偷来吃吧?”


“有时候是吃,不过有时是玩羊拐子输了钱,没有钱买圣饼带回家,所以就去偷……”


多里梅东特神父开始念叨起来,含混不清,疲倦了,然后又提了几个问题,并突然严厉问道:


“你没有看禁书吧?”


当然,我不懂他的问题,便反问道:


“什么?”


“你看过不许看的书没有?”


“没有,从没看过。”


“宽恕你的罪了……起来吧!”


我惊讶地看了看他的脸。我觉得他的脸是和善的,正在想些什么事。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觉得惭愧,因为老板叫我来忏悔时,对我说了许多吓人的和让我害怕的话,要我老老实实地把我的一切罪过都说出来。


“我曾拿石子砸过你的凉亭。”我坦白地说。


神父抬起头说:


“这也是不好的!去吧……”


“下一个!”多里梅东特神父没有看我,呼唤道。


我出来了,有点儿受骗和委屈的感觉:我原以为忏悔是很可怕的,结果却一点都不可怕,而且也没趣!让我感兴趣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问我看没看过我不知道的书。我想起了地下室那个中学生给妇女们朗读的那本书,也想起了“好事情”——他也有许多黑本子的很厚的书,上面有许多我看不懂的插图。


第二天老板给了我十五戈比,派我去领圣餐。这一年的圣诞节姗姗来迟,雪早已经融化了,街道也已经干燥,路上尘土飞扬,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快活日子。


在教堂围墙旁边,有一大群手工业工人在热烈地玩羊拐子。我在想:领圣饼来得及,不着急。我便对赌友说:


“让我也参加吧!”


“入门费一戈比。”一个麻脸的红头发的人高傲地说。


我比他更高傲地说:


“我左边第二对押三戈比。”


“把钱押上!”


赌博便开始了。


我把十五戈比的银币换开,拿三戈比押在一对长长的羊拐子的下面,谁击打这对羊拐子击中了,他就把钱收走,如果没有击中,他就赔三戈比给我。我的运气来了:有两人瞄准我的赌注,两人都没有击中。我从两个成年人手中赢了六戈比。这大大鼓舞了我的斗气……


可是有一个赌友说:


“注意他,伙伴们,别让他赢了钱就溜了……”


我当时很生气,便像擂鼓似的宣称:


“在左边最后一对上押九戈比!”


不过这并没有引起赌友们的注意,只有一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小伙子大声警告说:


“小心,他现在正走运。这是兹维兹金街的一个小绘图员,我认得他。”


有一个瘦小的工匠,一身毛皮匠的气味,则阴险地说:


“一个小鬼?好嘛……”


他用一种灌了铅的羊拐子,准确击中了我的赌注,弯下腰来问我:


“要大哭一场?”


我回答他说:


“右下面最后一对——押三戈比!”


“我也能击中。”毛皮匠吹牛说。可是他输了。


一个注最多只能下三次。现在轮到我来击打别人的赌注了。我又赢了四戈比和一个羊拐子。但当再次轮到我坐庄时,我三次都输了,输掉了所有的钱。这时正好白天的弥撒也结束了,响起了钟声,人们纷纷从教堂里走出来。


“娶老婆了吗?”毛皮匠问道,想揪我的头发,可是我一转身就跑了。我追上一个穿节日盛装的小伙子,很有礼貌地问他:


“你领圣餐了吗?”


“领过了,怎么啦?”他疑惑地看着我,答道。


我请求他讲讲,圣餐是怎么领的,当时神父说了些什么话,要是我在场的话,该做些什么。


那小伙子严厉地紧皱眉头,用吓唬人的声音吆喝道:


“领圣餐时你却闲逛去了,邪教徒?我什么也不告诉你,让你父亲扒掉你的皮!”


我跑回家去,坚信他们一定会盘问我,并识破我没去领圣餐的事。


可是老太婆却向我祝了福,然后只问了我一件事:


“你给了执事多少蜡烛钱?”


“给了五戈比。”我随意回答说。


“当面给他三戈比就可以了,剩下两戈比留给自己用,傻瓜!”


春天,每一天都穿新装,每个新的一天都更加灿烂更加可爱;嫩草放出醉人的芳香,白桦长出新鲜的绿芽。我禁不住想跑到野外去,仰天躺在暖和的土地上,倾听百灵鸟的歌唱。我忙着洗刷冬衣,装进箱里;切烟叶,清除家具的灰尘。从早到晚我都在为那些我不需要的、不痛快的东西瞎忙。


闲下来的时候,我倒不知如何生活了。我们这条简陋的街道空无一人,想走远一点又不允许。院子里则尽是那些脾气很坏、疲惫不堪的挖土工人,蓬头乱发的厨娘和洗衣妇;每天晚上都有猫狗式的婚礼。这真令人讨厌,气得我真想变成一个瞎子。


我跑到顶层阁楼上,拿起剪子把各种色纸剪成各种不同的纸花,挂在屋椽子上……这终究也是无聊中的一种消遣吧。我心神不定,很想跑到一个什么地方去,那里的人不这么贪睡,不这么爱吵架,也不这么纠缠不休地向上帝诉苦,不这么欺负人、侮辱人。


……复活节的礼拜六,人们把弗拉基米尔圣母显灵的圣像从奥兰斯基修道院接到城里来。她要在城里停留到六月中旬,对每个教区的各家各户进行访问。


圣像到我老板家里来,是在一个非假日的早晨。我去厨房里擦洗铜器时,年轻的女主人从房间里出来,惊慌地大声嚷道:


“快去打开大门,奥兰斯基圣母就要到了!”


我全身很脏,两手都是油污和砖头粉末,便跑去开门。年轻的修士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香炉,小声嘟哝道:


“还贪睡呢?快来帮忙……”


两个小市民抬着沉重的神龛上了狭窄的楼梯,我用很脏的双手和肩膀顶住神龛的边,后面有几个腿脚笨拙的修道士跟着上来,不大情愿地低声哼着:


“至高无上的圣母,替我们祈祷上帝吧……”


我带着一种悲怆的信心在想:


“我这么脏去抬她,她定会责罚我,让我两只手变残了……”


圣像放在前室拐角的两张椅子上,椅子用干净的床单铺着;神龛两边站着两个修道士,扶着神龛,两人都很年轻、漂亮,像天使一样,两眼发亮,满心高兴,披着蓬松的头发。


祈祷开始了。


“啊,众人称颂的圣母呀!”身材高大的神父高声唱道,并用红红的手指摸了摸藏在蓬松头发下的胖耳朵。


“最最神圣的圣母,发发慈悲吧。”修道士没精打采地唱道。


我喜欢圣母。按外祖母的说法,圣母为了安慰穷人,在人间播种了所有的鲜花,所有的快乐——一切美好、善良的东西。因此,当轮到我去吻她的手时,我都没有去注意大人们是怎样吻的,只是战战兢兢地在圣像的脸上和嘴上吻了吻。


不知是谁,用一只有力的手推了我一下,把我推到门槛旁边的角落里。我不记得修士们是怎样抬着圣像离开的了,但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坐在地上,老板一家人围着我,极其恐惧和忧虑地相互议论着:现在该拿我怎么办?


“应该去找一个懂得多的神父谈一谈。”老板说,没有恶意地骂了我几句:


“真没有礼貌,难道你不知道,圣母的嘴是不能吻的吗?亏你还进过学校,念过书呢……”


好几天我都带着大难临头的心情等待着,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用脏手去扶神龛,不守规矩去吻圣母——罪责难逃,罪责难逃!


不过看来圣母已经宽恕了我,因为我是出于真诚的爱而无意犯的错误。或许就是她的责罚太轻,以致我都觉察不到,就像平时许多好人对我的责罚那样。


有时我为了气气老太婆,便有意刺激她一下:


“看来,圣母已经忘记惩罚我了……”


“你就等着吧!”老太婆恶狠狠地说,“等着瞧……”


……我一边用茶叶包装纸、锡纸、树叶以及各种杂物装饰着顶楼的房椽,一边用教堂的曲子编成歌儿唱起来,边想边唱,就像卡尔梅克人在路上边走边唱那样:


我坐在顶楼间,


剪刀在手边,


我心烦无礼貌……


把那纸儿剪!


我若是条狗——


就能随处走,


如今枉为一个人,


却都向我吆喝:


冒失鬼,规矩些,要沉默,


再不老实,你就别想活!


老太婆瞧着我剪的纸花,不住地冷笑,不停地摇头:


“你干脆把厨房也装饰起来得了……”


有一天老板来到顶楼上,看到我的劳作后,叹口气说:


“彼什科夫,你真滑稽,活见鬼……你想当魔术家吗?真猜不透你……”


他给了我个五戈比大的银币。


我用细铁丝做了一个络子,把银币装在里面,像一枚奖章似的挂在五颜六色的装饰品中最显眼的地方。


但是过了一天,那银币连同铁络子都不见了。我肯定是老太婆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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