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2)

引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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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书当中,我将依次解答以下这些问题:造成此次危机的根本原因是什么,以及全球经济是如何失去平衡的;货币是如何在过去的社会中逐渐成形的,以及它在当今社会中发挥的作用;为什么说作为货币供应主要来源的银行反而造成了当今金融体系异常脆弱;为什么各国央行需要改变它们应对危机的方式;为什么政治行为与货币政策总是如影随形;为什么如果各国政府延续既往政策,全球经济就将面临又一场危机;作为本书最重要的论点,最后一章讨论的将是如何终结当今这种如同炼金术一样的货币政策和银行运作机制。


我所指的炼金术意味着民众普遍相信纸币能够随时按照本人的需求兑换成本身具有较高价值的商品,比如黄金,并且相信存在银行里的钱,只要储户提出需求就一定能够提取。事实是,任何形态的货币,其价值取决于发行人的社会信用。民众对纸币的信任其实是建立在对政府的信任之上的,也就是说民众相信政府有能力和意愿印制纸币,同时也有能力和意愿来遏制滥发纸币的不良倾向。储户的积蓄实际上已经被银行转化成了期限很长且有一定风险的贷款,而且这些贷款是不可能迅速变现的。多个世纪以来,炼金术已经成为当代社会货币和银行体系能够正常运转的根源性推动力。我将在本书中论证,我们有能力根除这种炼金术,而且可以不损害货币和银行体系为资本主义经济体带来的巨大利益。


本书当中大量使用了四个概念:失衡、极端不确定性、囚徒困境以及信任。对于很多人而言,这些概念可能听上去很熟悉,不过我应用这些概念的语境可能还不为大家所熟识。在开始书的正文之前,我先对这四个概念进行简单的定义,应该对读者们理解书中的论证过程有所帮助,随着论证的深入,相信读者们能够逐渐理解这四个概念的重要性。


失衡指的是对一个系统或机制能够产生作用的各方力量失去平衡的状态。应用到经济学领域,失衡指的是无法持续的运作状态,换句话说,失衡的经济体必然要寻找新的平衡,在向新平衡转移的过程中,经济体内的消费和生产模式将发生剧烈变化。失衡这个词准确地描述了自柏林墙倒塌之后的世界经济状态,我将在第一章当中阐述这个现实。


极端不确定性指的是经济运行的结果不可确定,这种不确定性极其强烈,以至我们无法用任何已知的、可穷尽的且可计算发生概率的经济运行结果的清单来比照预测未来的发展趋势。从传统意义上讲,经济学家们认为“理性人”可以测算出经济运作结果发生的概率。现实中,当生意人做出投资决策的时候,他们面对的不是可知的结局,相反,他们未来要面对的结果可能五花八门,而且没人能够设想出最终的结局。几乎所有作为当代生活标志的物件,那些我们已经司空见惯的东西,比如汽车、飞机、电脑和抗生素,都曾经是人类想都没有想过的事物。生活在资本主义经济体中的民众,他们面临最大挑战时没有足够的能力预测将来可能发生的事情。过去的经济学理论未能将极端不确定性纳入其思维框架,这也是根据既有经济学理论操作反而造成了危机的原因之一。


囚徒困境可以被简单地描述为,当合作存在障碍时,潜在合作方之间无法获得最佳结局的困难处境。假设有两人被逮捕并分别关押,每个人都面临同样的选择:如果他同意指控对方,则对其本人处以轻判;如果他拒绝指控对方,但又被对方检举,那么对其本人要处以重判;如果两人互不检举,那么两人都会被无罪释放。很明显,对他们而言,最好的策略就是缄口不言。但在两人无法沟通合作的情况下,策略的选择就变得非常困难。在无法保证对方不会检举自己的前提下,规避重判的唯一选择就是自己先检举对方。如果两人都这么做,后果就是两人分别受到轻判。这种在非合作状态下得到的结局显然不如在合作状态下那么好。与对手合作存在障碍就会出现囚徒困境。要弄懂经济是如何作为一个整体运转的(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宏观经济),我们就必须先理解囚徒困境的存在和产生原理,这套理论同时也能用于分析我们是如何一步步陷入经济危机的,以及当前应该采取哪些措施来逐步走上可持续的复苏道路。在后续章节中,我会以丰富的案例为辅助来分析这一问题。理解和改善我们所拥有的财富的关键问题就在于为经济领域的囚徒困境找到一套解决方案。


信任是促使市场经济正常运转的必要因子。如果我们无法信任他人,那我们还如何能够开车上路,如何能放心地吃东西,更别提开展买卖行为了。我们会在从未去过的餐馆吃饭,还会把信用卡的信息交给根本不认识的人去结账,所以说日常生活离不开信任。当然,除了有基本的信任,还要有适当的监管做辅助——诈骗是一种常见的犯罪,而餐馆通常也是一种受监管约束的可控环境——但总的来说,具备信任的经济体运转起来更为有效。信任也是解决囚徒困境的必要因素。信任对于货币和银行体系以及对管理整个经济运转的各类机构都是必备的要素。远在古代,《论语》就记载过:“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以上四个概念将贯穿全书,在它们的帮助下,我们可以了解货币和银行体系的炼金术是如何起源的,也可以分析我们如何才能减少炼金术的影响,甚至彻底根除这种巫术。


2013年,我从英国央行卸任,此后我致力于探究指导货币和银行体系运转的理论方面和操作层面的缺陷,以及这些不足之处给整个经济运转带来的影响。随着研究越来越深入,我发现离经济学的基础性问题越来越近。我认为当今社会关于宏观经济如何运作的基本观点需要进行彻底的革新,各国央行管理经济的手段也必须做出相应的改变。市场经济发挥的一个核心功能就是连接当下和未来,调剂人们到底要生产多少,要消费多少,这种调剂的过程不止一两天,而是会持续影响长远的未来。人类总是有天生的消费冲动,今天要花出去的钱一般都留不到明天,但是如果银行利率足够高,人们就会产生储蓄的意愿。同理,如果企业判断当前资金投入带来的生产效益超出融资成本,那么企业一定会大力进行生产性资本投入。经济的发展需要储蓄和投资都成为必要的生产性投入的来源,这样才能保证未来的经济发展有所成效。在一个健康发展的经济体当中,存款利率、投资回报率和经济增长率三个比例都应该在零以上。但如今,我们深陷低利率困境而无法自拔,低利率无法激励居民进行储蓄,而储蓄才是未来消费的来源,所以说,如果低利率政策无休止地延续下去,必然拖累投资回报率,迫使资金流入无利可图的项目。低利率和低投资回报率将同时拉低未来的经济增速。我们其实已经在下行道路上走了一段时间了。看上去我们目前正在运作的市场经济体制并未有效地充当现在与未来之间的桥梁。


我认为造成这种不利局面的原因有二。其一,把已知的当下和未知的将来联系起来是一件存在先天障碍的工作。极端不确定性为市场经济提出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挑战——如果我们当前无法设想到未来可能出现什么形态的商品或服务,又如何可能用这些尚未出现的东西构造一个市场呢?货币政策和银行的存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帮助我们应对这个挑战。其二,偶发性大规模经济失衡事件的发生与极端不确定性存在高度关联。在传统操作当中,经济学家们在给政府和央行出谋划策的时候,往往低估了极端不确定性在诱发失衡过程中的重要性。危机不是凭空冒出来的,而是由人们在尝试应对不可预知的未来的过程中所造成的错误累积形成的。以上两个方面对经济发展有着重大影响,我将在后续章节中展开讨论。


我在书中阐述的观点自然而然地会折射出我的两段人生经历。第一段经历是在学术界,最早我在英国剑桥大学读书,之后曾在美国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做访问学者,此后我在大西洋两岸都从事过教学工作。在学术阵线上,我亲历了宏观经济学从意识形态辩论转向数理化分析的过程——在意识辩论阶段,经济学理论听上去都合情合理,但是从来无法令人信服;进入数理化分析阶段之后,其理论都具有高度说服力,但又从来无法完全合乎常情常理。直到2007~2009年的金融危机发生之后,我才在回顾的过程中逐渐理解意识经济学家和数理经济学家之间的冲突。我本人是在20世纪60年代前后学习的经济金融理论,当时给我上课的是凯恩斯的几名学生,主要是理查德·卡恩(Richard Kahn)和琼·罗宾逊(Joan Robinson),他们和当时以数学家身份加入经济学研究的学者们产生了巨大的分歧,但也正是这种分歧的存在,使得各所大学都更关注经济学研究,促使经济学院遍地开花。奉行凯恩斯主义的学者们犯下的最大错误就是认为关于经济的所有智慧都被这位伟人发掘了,由于这种狭隘性,这个学派的影响力逐渐消退。经济学研究原本就以其论证的严谨而著称,数学家们正在让这个学科更严谨。但是,在大家追捧理性的人能够为经济带来有效均衡这个观念的过程中,非常规的经济学分析似乎快要被人们遗忘了,也就是说没人再把对经济失衡、极端不确定性和信任的分析当作严肃的课题进行研究了。我认为现在正是一个恰当的时机,让这些课题重新回到人们的视线中来。


我人生的第二段经历是在英格兰银行度过的22个春秋。1991~2013年,我一直在这家全球最老且持续运转的央行供职,历任首席经济学家、副行长和行长。这段经历使我充分了解了管理货币的各种手段。我在工作过程中认识到,管理货币不能依赖于天才银行家来发挥他们魔法般的能力,而应该通过设计和打造合理的制度,由具备专业素养的人员来推动执行,我也在各种公开场合阐明过这一看法。不可否认,个人能力也很重要,而且在金融危机中,个人才干或许能带来完全不同的局面。总有一些个人,不论央行银行家或者政治家,总觉得自己能够抵御市场的算计,但我认为,市场的力量,也就是成千上万全球投资者的意愿,足以匹敌任何个人的力量。正如克林顿总统的一位竞选顾问所说的那样:“我曾经以为,如果真有转世投胎这回事的话,我希望做总统、教皇或者顶尖棒球手,但我现在希望能变身成债券市场,这样我可以唬住所有人。”这话是在约20年前说的,直到今天其内涵依然适用。


2012年,我以英国央行行长身份发表了一次广播讲话,这是和平年代的第一次,再往前追溯则要说到1939年3月,蒙塔古·诺曼(Montagu Norman)在BBC(英国广播公司)的讲话,在他讲话的几个月后“二战”全面爆发。有记录显示,诺曼离开BBC大楼的时候,一群“英国社会信用党”的示威者冲向了他,示威者扛着旗子和标语,当时的口号是:先把银行家征兵入伍!2012年,群众的情绪同样激愤。2007~2009年金融危机造成的恶劣影响还在蔓延,普通群众对于危机带来的影响仍然充满了愤怒。这一场危机是多年所犯错误累积形成的,消退仍然需要一个较长的时期。如果我们希望保护子孙,就不能等到下一轮危机到来时才采取行动。对货币和银行体系管理失败,导致失业率升高和生产力下降,进而无法预防危机再次产生,这种后果将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查尔斯·狄更斯的《双城记》不仅开篇之语脍炙人口,其结尾段落同样掷地有声。当悉尼·卡顿为了挽救他人而在断头台上献身的时候,他回忆道:“我现在所做的这一件事,比这辈子做过的所有事情都好得多了……”如果我们能够找到有效的方法,令我们继承的货币和银行炼金术走向终结,那么至少在经济领域,可以说这一项工作比过去所有工作加起来都要更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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