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花姑子（上）蒙恩衔结，人有惭于禽兽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个在影视界名气很大的聊斋故事《花姑子》。如果我们先给小说找出关键词，第一个关键词是动物报恩，第二个关键词是真挚爱情。

动物报恩是世界各大媒体喜欢渲染的话题，这几天刚刚看到一只小企鹅在海水污染时身上蒙上了浓黑的石油，好心人给它清洗，喂养了一段日子，小企鹅放归大海后，每年在当年被石油污染的日子飘洋过海几百里来看救命恩人。一只小企鹅这么知道感恩，真令不知感恩的某些人感到惭愧。

而几百年前，蒲松龄用《花姑子》写了“蒙恩衔接，人有惭于禽兽”的故事，天才地把令人心动神移的动物报恩和缠绵悱恻的爱情结合起来，写出聊斋的精心之作，古典小说的经典之作。人物精彩，情节精彩，语言更精彩。

“花姑子”，山东土话就是“花骨都”，也就是花蕾的意思，用含苞欲放的花蕾作人名，能不美吗？蒲松龄巧借香獐的轻捷灵巧外形和麝香治病的原理，加上“花骨都”也就是花蕾的美学意蕴，幻化出优美的香獐精花姑子，还有她的美妙爱情。和她相得益彰的，有她的痴情情人安生，和坚决遵守封建礼教的父亲章老头。

陕西书生安幼舆喜欢放生。看到猎人打到猎物，总买下来放掉。有一天他到舅舅家送丧。晚上回来，经过华山迷了路，心里害怕，忽然看到百步外有灯火，急忙赶过去，走了几步，眼前突然出现个老头儿，驼背弯腰，拖根拐杖，在小径上飞快行走。

安生停住脚步，想向老人打听，老头先问：“你是谁？”安生说：“迷路的。远处灯火必定是山村，我打算到那儿投宿。”老头说：“那地方可不是安乐乡。幸亏老夫来了，跟我回家，茅庐可以下榻。”安生跟老头走一里多路，看到一户人家。老头儿前去敲门，一个老太太打开门问：“郎君来了吗？”老头回答：“来了。”老俩口的对话是不是有点儿奇怪？

安生看到的“灯火”，其实是蛇精的眼睛。老头未卜先知，专门来救安生。他驼背年迈却能斜径疾走，表面看不合情理，实际暗示他的异类身份，人间老者龙钟，野生动物却矫健。章叟突然出现在安生面前时问“谁何？”似乎他不认识安生。等他带安生回家，老伴却问“郎子来耶？”说明章家全家预知安生将遇到蛇精，设法搭救，老头去救，老太太在家等着。

安生走进老头家，房屋狭窄潮湿，这样的居住环境也是暗点野生动物居处特点。老头点上灯请安生坐，让老伴准备饭菜，说：“这位不是外人，是我的恩人。老太婆行动困难，叫花姑子来斟酒。”请注意，老头把“恩人”说出来了。能是什么恩呢？想想小说开头的交待，安生喜欢放生啊。

一会儿，花姑子拿着碗筷酒杯进来，站在老头身边，水灵灵的大眼睛向安生瞟来瞟去。安生一看，蒲松龄用了八个字写这位少女“芳容韶齿，殆类天仙。”姑娘年纪小，模样却像天仙。老头让她烫酒。她进里间拨火。

安生问老头：“这是您什么人？”老头说“老夫姓章，七十岁只有这个女儿。庄户人家没有丫头老妈子，因为您不是外人，所以敢让妻女出来接待，请不要见笑。”安生问：“女婿是哪个村的？”章叟说：“还没定亲哪。”

安生对花姑子赞不绝口，章叟表示谦虚，忽然听到花姑子惊叫。章叟匆忙跑进去，原来酒沸了，浇到火上，火苗冒老高。章叟把火扑灭，斥责：“这么大的丫头，酒沸不晓得？”一回头，看到火炉边上有玉米秸蕊插的紫姑神还没完成。

紫姑神是传说中的厕神，又训斥说：“头发这么长的大姑娘，还像三两岁娃娃在这玩！”拿紫姑给安生看，说：“贪图插这玩意儿，把酒煮沸。您还夸奖她，岂不羞死！”安生一看，紫姑神眉目袍服精巧，就称赞：“虽是儿戏，可真心灵手巧。”

安生跟章叟喝酒，花姑子不停地倒酒，嫣然含笑，一点儿不害羞。她为什么不害羞？我觉得可以有两个解释，一个解释是，她年龄太小，还不知道害羞；另一个解释，野生动物哪儿知道害羞？

安生马上非常喜欢花姑子。恰好老太婆喊老头，章叟进去了。安生见屋里没人，就对花姑子说：“看到你天仙似的面容，我魂都掉了。我想派媒人说亲，怕您家不同意，怎么办？”花姑子抱着酒壶，对着火炉，一句话也不说，像没听到安生的话。再问，还是不回答。

安生追进里间，花姑子厉声说：“大胆狂郎，闯进门想干什么？”安生跪地哀求，花姑子想冲出门逃走。安生跳起来一把搂到怀里，强行接吻。花姑子声音颤抖地惊呼，章叟匆忙跑进来问：“怎么回事？”安生松开手跑出来，又惭愧又害怕，担心花姑子把刚才的事说出来。花姑子从容地说：“酒又沸了，如果不是郎君帮我，酒壶熔化了。”

花姑子露面，蒲松龄写两次酒沸，给读者深刻印象。蒲松龄自己总结两次酒沸分别是“寄慧于憨”和“寄情于恝”。“寄慧于憨”是把聪慧寄寓到娇憨里边，“寄情于恝”是把深情寄寓在似乎淡漠里边。

第一次酒沸是花姑子贪玩“插紫姑”导致酒沸，是真沸。是“寄慧于憨”，把聪慧寄寓到娇憨里边。插紫姑是女孩子游戏，花姑子因为插紫姑导致酒沸大声惊叫，这细节非常琐细，写小女子性情，是传神之笔。把花姑子的稚气未脱、秀外慧中写得活脱脱的。

而花姑子插紫姑的儿戏又得到两个目睹者完全不同的评价：一个说，这么大的姑娘还玩小孩子游戏！这是老爹恨铁不成钢；一个说：虽然是小孩子游戏，却看出游戏者的绝顶聪明，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两个貌似对立的说法，从不同角度对花姑子进行诠释。

第二次酒沸是假沸。安生趁着章老头不在，向花姑子求婚，花姑子不知所措，最初的表现是抱壶向火，默默无闻。安生追问她：我可以求婚吗？花姑子表现是“屡问不对。”一方面是自珍自重，另一方面是明知异类之隔，常谐伉俪亦不能。

情急的安生追入房里，缺乏生活经验的花姑子以为正言厉色就可以吓退狂生，没想到招来更大胆的越轨行为：强行接吻。花姑子在慌忙中本能地“颤声疾呼”，本来是喊老父救自己，章叟出现的一刹那，花姑子突然说她喊是因为酒又沸了，幸好有安生到来！

花姑表面上对安生敬而远之，漠然不在意，关键时刻却本能的曲意呵护，这是爱的觉醒，是“寄情于恝”。“恝”的本意是淡漠、不在意。其实花姑子是以“恝”的似乎漠然的形式表现内心感情真挚、热切。如果说花姑子第一次酒沸是表现稚气少女行为的偶得之笔，第二次酒沸“寄情于恝”就是写花姑子爱情心理的追魂摄魄之笔。

两次酒沸，一真一假，展示了花姑子慧而多情的性格。这性格与她的年龄相吻合。小说开始就写花姑子“芳容龆齿”，“龆齿”即年少之意。这位花蕾般的少女还不知道在异性面前要害羞或假装害羞！我们也可以调侃说人家野生动物根本不知道害羞为何物。

安生经过当面向花姑子求婚，搞得自己神魂颠倒，连到安家来做什么都记不得了。假装醉酒，离开座位。花姑子也走了。章叟替他铺好床铺，关上门，走了。安生一夜没睡，天没亮，就喊起章老头，告别回家，马上求好朋友到安家求婚。

求婚的人待了整整一天才回来，告诉安生说找不到章老头住处。安生亲自带着仆人，骑着马，沿原路寻找，却发现那儿是绝壁悬崖，根本没有村落。问附近的人，都说这一片根本没姓章的。安生闷闷不乐地回家。饭也吃不下，站也站不起，精神错乱，昏迷中常喊：“花姑子！”家人不明白，只好一天到晚守着他，眼看安生气息奄奄快死了，家人一筹莫展。

有天夜里，守护安生的人睡着了。安生朦胧中觉得有人在摇晃自己，勉强睁眼一看，哎呀竟然是花姑子！安生立时神清气爽，眼泪哗哗直流。花姑子俏皮地把头一歪，笑吟吟地说：“傻小子，何至于此？”花姑子说着，爬上安生病榻，坐到安生腿上，用两只手按安生的太阳穴。安生觉得，脑袋中好像突然浸进香极了、浓极了的麝香，穿过鼻孔进入骨髓。

花姑子按摩几刻钟，安生觉得脑门冒热汗，四肢开始发热，然后，浑身大汗淋漓。花姑子小声说：“家里人多，我不便住下来，三天后再来看你。”从袖筒里取了几个蒸饼，放到安生床头上，悄悄走了。到半夜，安生汗出透了，想吃饭了。摸到花姑子留下的蒸饼吃，不知什么材料做的？这么好吃。

他连吃三枚，又用衣服把余下的饼盖起来，然后，呼呼大睡，直睡到太阳老高才爬起来，身上的病一点儿也没了。三天内，安生把花姑子留下的饼都吃完了，精神倍感清爽，他把家人一一遣散，想到花姑子来时，如果门关着就进不来，再走出书斋，把一层层门锁都打开。

没多久，花姑子来了，笑道：“傻小子！不谢医生吗？”安生高兴极了，把花姑子抱到床上亲热。花姑子说：“我冒着危险，忍着羞辱，跟您相好，是为了报答您的大恩。实在不能跟您结为夫妇，希望您早做打算。”安生说：“我跟你们家素昧平生，什么事跟你们家有旧？实在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花姑子说：“好好想想。”

安生要求跟花姑子长做夫妻。花姑子说：“夜夜私奔不成，想结成夫妻办不到。”安生听了，闷闷不乐。花姑子说：“一定想要跟我结婚，明天请光临我家。”安生跟花姑子睡一个被窝，觉得花姑子气息皮肤无一处不香，就问：“你熏了什么香？”花姑子说：“我生来如此，不是熏的。”古代自身带香味的女性有谁？西施，林黛玉，还有乾隆皇帝的香妃，都是人，花姑子是什么呢？

这是花姑子第一次给安生治病。安生生病是因为花姑子。他想求婚，没想到连姓章的都找不到!热心的章叟，美丽的花姑子，人间蒸发了。安生相思得病，病势沉重。解铃还需系铃人。花姑子来，安生马上“神气清醒”。花姑子给安生按太阳穴，安生觉得一股神奇的麝香进入脑袋，穿透鼻子，沁入骨髓，大汗淋漓，病马上好了。

安生感到花姑子“气息肌肤，无处不香”，还有花姑子用麝香治病，听众朋友肯定已经猜到花姑子是香獐。花姑子向安生表白“实不能永谐琴瑟”，却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来报重恩”，跟安生幽会。安生问她，我从没见过你们，有什么恩情可言？花姑子只叫他回忆几年前，却不点破。

安生怎会想到？章叟和花姑子，这对人世间诚意待人的父女，竟会是活跃在深山老林里的香獐！其实，花姑子用麝香给安生治病是诗意化描写，稍有中药常识的都知道，有救命功效的麝香长在雄麝身上，给安生治病该对应到章叟而不是花姑子身上。

而借恋人治病写人情世态，深深开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蒲松龄的拿手好戏，《娇娜》是这样，《花姑子》也是这样。娇娜用狐狸精练就的红丸，花姑子用香獐特有的麝香。  

花姑子这么爱安生，却总是说两个人不能结婚，到底怎么回事？安生越发奇怪。早上，花姑子告别。安生晚上骑马赴约时，花姑子已经在路边等他。两人一起来到安生上次来过的地方。

老头儿老太太高高兴兴地欢迎，摆上酒席，没有好酒菜，大盘小碟，都是野菜。吃完饭，章叟请客人安寝。夜深人静，花姑子来到安生住处，说：“爹娘絮絮叨叨不睡觉，让您久等了。”两人亲热一夜，花姑子对安生说：“这次相会就是百年离别。”安生惊讶地问：“怎么这样说？”花姑子说：“爹想搬到远处住。我跟您相爱只这一个晚上了。”

安生舍不得放花姑子走，两人难分难舍，天渐渐亮了。章叟突然闯进来，骂：“死丫头，玷污我们家好名声，快要把人羞死啦。”花姑子大惊失色，急忙跑出去，章叟跟出去，在她身后边走边骂。安生心惊胆战，无地自容，悄悄溜回家。

花姑子和安生似乎遇到专门棒打鸳鸯的封建家长了，他们的爱情怎么向前发展？这个说安生是自己恩人的章老头还会做些什么事呢？我们下次接着讲。今天就讲到这里。

【原文】 

安幼舆，陕之拔贡生〔1〕，为人挥霍好义〔2〕，喜放生。见猎者获禽，辄不惜重值，买释之。会舅家丧葬，往助执绋〔3〕。暮归，路经华岳〔4〕，迷窜山谷中，心大恐。一矢之外〔5〕，忽见灯火，趋投之。数武中〔6〕，欻见一叟，伛偻曳杖〔7〕，斜径疾行。安停足，方欲致问，叟先诘：“谁何？”安以迷途告；且言灯火处必是山村，将以投止〔8〕。叟曰；“此非安乐乡。幸老夫来。可从去，茅庐可以下榻〔9〕。”安大悦，从行里许，睹小村。叟扣荆扉，一妪出，启关曰：“郎子来耶？”叟曰：“诺。”既入，则舍宇湫隘〔10〕。叟挑灯促坐，便命随事具食〔11〕，又谓妪曰：“此非他，是吾恩主。婆子不能行步，可唤花姑子来酾酒〔12〕。”

〔注释〕

〔1〕拔贡生：清代由县、 州、府推荐到国子监的廪生。  

〔2〕挥霍：洒脱。  

〔3〕执绋：送葬。绋，灵车 前边索引的绳子。  

〔4〕华岳：西岳华山。  

〔5〕一矢：一箭。

〔6〕武：半步。 

〔7〕伛偻曳杖：弯腰驼背拖着拐杖。  

〔8〕投止：投宿。   

〔9〕下榻：请客人留宿。  

〔10〕湫隘：低矮潮湿狭小。   

〔11〕随事具食：就家中现成食物执招待客人。 

〔12〕酾（shī）酒：斟酒。

俄女郎以馔具入，立叟侧，秋波斜盼。安视之，芳容韶齿〔1〕，殆类天仙。叟顾令煨酒〔2〕。房西隅有煤炉，女即入房拨火。安问：“此公何人？”答云：“老夫章姓，七十年止有此女。田家少婢仆，以君非他人，遂敢出妻见子〔3〕 ，幸勿哂也。”安问：“婿家何里？”答言：“尚未。”安赞其惠丽，称不容口。叟方谦挹〔4〕，忽闻女郎惊号。叟奔入，则酒沸火腾。叟乃救止。诃曰：“老大婢，濡猛不知耶〔5〕！”回首，见炉旁有薥心插紫姑未竟〔6〕，又诃曰：“发蓬蓬许〔7〕，裁如婴儿！”持向安曰：“贪此生涯，致酒腾沸。蒙君子奖誉，岂不羞死！”安审谛之，眉目袍服，制甚精工。赞曰；“虽近儿戏，亦见慧心。”

〔注释〕

〔1〕芳容韶齿：貌美年轻。韶齿，韶颜稚齿 。 

〔2〕煨酒：文火温酒。  

〔3〕出妻见（xian）子：令妻子儿女出来见客，是古代表示亲热的待客之道。  

〔4〕谦挹（yì）：谦逊客气。  

〔5〕濡（rú）猛：沸出。  

〔6〕薥（shǔ）心：高粱杆心；紫姑，厕神。传说紫姑为妾，被嫡妻杀害，上帝可怜她，封为厕神。民俗以插紫姑的方 式，在厕所或猪圈迎接她。  

〔7〕发蓬蓬：头发浓密。

斟酌移时，女频来行酒，嫣然含笑，殊不羞涩。安注目情动。忽闻妪呼，叟便去。安觑无人，谓女曰：“睹仙容，使我魂失。欲通媒妁，恐其不遂，如何？”女把壶向火，默若不闻；屡问，不对。生渐入室，女起，厉色曰：“狂郎入闼，将何为？”生长跽哀之。女夺门欲出，安暴起要遮，狎接臄肣〔1〕。女颤声疾呼。叟匆遽入问。安释手而出，殊切愧惧。女从容向父曰：“酒复涌沸，非郎君来，壶子融化矣。” 安闻女言，心始安妥，益德之。魂魄颠倒，丧所怀来〔2〕。于是伪醉离席。女亦遂去。叟设裀褥，阖扉乃出。安不寐，未曙，呼别。至家，即浼交好者造庐求聘。终日而返，竟莫得其居里。安遂命仆马，寻途自往。至则绝壁巉岩，竟无村落。访诸近里，则此姓绝少。失望而归，并忘食寝。由此得昏瞀之疾〔3〕，强啖汤粥，则喠咯欲吐〔4〕，溃乱中〔5〕，辄呼花姑子。家人不解，但终夜环伺之，气势阽危〔6〕。

〔注释〕

〔1〕狎接臄肣（jué hán）：强行接吻。臄：上嘴唇；肣：下嘴唇。 

〔2〕丧所怀来：丧失了原有的想法。此处指安生一心关注花姑子，把自己原本是偶然借住的想法都忘记了。

〔3〕昏瞀：神志不清。   

〔4〕喠咯（zhǒng gē ）：想呕吐。“咯”字采自青柯亭本。

〔5〕溃乱：昏乱。   

〔6〕阽（dàin）危：接近危险。

一夜，守者困怠并寐，生矇瞳中觉有人揣而抁之〔1〕。略开眸，则花姑子立床下，不觉神气清醒。熟视女郎，潸潸涕堕。女倾头笑曰：“痴儿何至此耶？”乃登榻，坐安股上，以两手为按太阳穴。安觉脑麝奇香，穿鼻沁骨。按数刻，忽觉汗满天庭，渐达肢体。小语曰：“室中多人，我不便住。三日当复相望。”又于绣袪中出数蒸饼置床头〔2〕，悄然遂去。 安至中夜，汗已，思食，扪饼啖之。不知所苞何料，甘美非常。遂尽三枚。又以衣覆余饼，懵泰〔3〕酣睡，辰分始醒，如释重负。三日，饼尽，精神倍爽。乃遣散家人，又虑女来不得其门而入，潜出斋庭，悉脱扃键。

〔注释〕

〔1〕矇瞳（méng tóng）：神志不清。 揣而抁 （yǎn）之：摇动他。  

〔2〕绣袪（qū）：绣花衣袖。 

〔3〕懵泰：迷乱。

未几，女果至，笑曰：“痴郎子，不谢巫耶〔1〕？”安喜极，抱与绸缪，恩爱甚至。已而曰：“妾冒险蒙垢，所以故，来报重恩耳。实不能永谐琴瑟，幸早别图。” 安默默良久，乃问曰：“素昧生平，何处与卿家有旧？实所不忆。”女不言，但云：“君自思之。”生固求永好。女曰：“屡屡夜奔，固不可常；常谐伉俪，亦不能。”安闻言，邑邑而悲〔2〕。女曰：“必欲相谐，明宵请临妾家。”安乃收悲以忻，问曰：“道路辽远，卿纤纤之步，何遂能来？”曰：“妾固未归。东头聋媪我姨行〔3〕，为君故，淹留至今。家中恐所疑怪。”安与同衾，但觉气息肌肤，无处不香。问曰：“熏何芗泽〔4〕，致侵肌骨？”女曰：“妾生来便尔。非由熏饰。”安益奇之。女早起言别。安虑迷途，女约相候于路。

〔注释〕

〔1〕巫：巫医。花姑子自比。 

〔2〕邑邑：忧愁不安。  

〔3〕姨行：姨妈。  

〔4〕芗泽：香气。“芗”通“香”。

安抵暮驰去，女果伺待。偕至旧所，叟媪欢逆〔1〕。酒肴无佳品，杂具藜藿〔2〕。既而请客安寝。女子殊不瞻顾，颇涉疑念。更既深，女始至，曰：“父母絮絮不寝，致劳久待。”浃洽终夜〔3〕，谓安曰：“此宵之会，乃百年之别。”安惊问之，答曰：“父以小村孤寂，故将远徙。与君好合，尽此夜耳。”安不忍释，俯仰悲怆。依恋之间，夜色渐曙。叟忽闯然入〔4〕，骂曰：“婢子玷我清门，使人愧怍欲死！”女失色，草草奔去。叟亦出，且行且詈。安惊孱愕怯〔5〕，无以自容，潜奔而归。

〔注释〕

〔1〕欢逆：喜悦迎接。  

〔2〕藜藿：粗劣的饭菜。  

〔3〕浃洽：和美融洽。 

〔4〕闯然：突然到来。  

〔5〕惊孱（càn）愕怯：惊吓、震惊、胆怯。

数日徘徊，心景殆不可过〔1〕。因思夜往，逾墙以观其便。叟固言有恩，即令事泄，当无大谴。遂乘夜窜往。 蹀躞山中〔2〕，迷闷不知所往，大惧。方觅归途，见谷中隐有舍宇，喜诣之。则闬闳高壮，似是世家，重门尚未扃也。安向门者询章氏之居。有青衣人出，问：“昏夜何人询章氏？”安曰：“是吾亲好，偶迷居向。”青衣曰：“男子无问章也。此是渠妗家〔3〕，花姑即今在此。容传白之。”入未几，即出邀安。才登廊舍，花姑趋出迎。谓青衣曰：“安郎奔波中夜，想已困殆，可伺床寝。”少间，携手入帏。安问：“妗家何别无人？”女曰：“妗他出，留妾代守。幸与郎遇，岂非夙缘？”然偎傍之际，觉甚羶腥，心疑有异。女抱安颈，遽以舌舐鼻孔，彻脑如刺。安骇绝，急欲逃脱，而身若巨绠之缚〔4〕。少时，闷然不觉矣。

〔注释〕

〔1〕心景：心境。 

〔2〕蹀躞：本意小步快走，也可以理解为脚步不稳，跌跌撞撞。   

〔3〕妗：舅母。 

〔4〕绠 ：绳索。

安不归，家中逐者穷人迹。或言暮遇于山径者。家人入山，则见裸死危崖下。惊怪，莫察其由。舁归。众方聚哭，一女郎来吊，自门外噭啕而入〔1〕， 抚尸捺鼻，涕洟（tìtì）其中〔2〕，呼曰：“天乎！天乎！何愚冥至此！”痛哭声嘶，移时乃已。告家人曰：“停以七日，勿殓也。”众不知何人，方将启问，女傲不为礼，含涕径出。留之，不顾，尾其后，转眸已渺〔3〕。 群疑为神，谨遵所教。夜又来，哭如昨。至七夜，安忽甦，反侧以呻，家人尽骇。女子入，相向呜咽。安举手，挥众令去。女出青草一束，燂汤升许〔4〕，即床头进之，顷刻能言。叹曰：“再杀之惟卿，再生之亦惟卿矣！” 因述所遇。

〔注释〕

〔1〕噭啕（jiào táo）：号哭。  

〔2〕涕洟（tìtì）：眼泪和鼻涕。  

〔3〕转眸：转眼。 

〔4〕燂（ xún）汤：煮汤。

女曰：“此蛇精冒妾也。前迷道时所见灯光，即是物也。”安曰：“卿何能起死人而肉白骨〔1〕也？勿乃仙乎？”曰：“久欲言之，恐致惊怪。君五年前，曾于华山道上买猎獐而放之否？”曰：“然，其有之。”曰：“是即妾父也。前言大德，盖以此故。君前日已生西村王主政家〔2〕，妾与父讼诸阎摩王，阎摩王弗善也〔3〕。父愿坏道代郎死〔4〕，哀之七日，始得当。今之邂逅，幸耳。然君虽生，必且痿痺不仁〔5〕；得蛇血合酒饮之，病乃可除。”生衔恨切齿，而虑其无术可以擒之。女曰：“不难。但多残生命，累我百年不得飞升〔6〕。其穴在老崖中，可于晡时聚茅焚之〔7〕，外以强弩戒备，妖物可得。”言已，别曰：“妾不能终事，实所哀惨。然为君故，业行已损其七〔8〕，幸悯宥也。月来觉腹中微动，恐是孽根〔9〕。男与女，岁后当相寄耳。”流涕而去。

〔注释〕

〔1〕起死人而肉白骨：起死回生。使死人站起来，让白骨重新长出肉。  〔2〕主政：明清六部中主事的别称，正六品。   

〔3〕阎摩王：阎王；弗善，不以为是。  

〔4〕道：多年修行的道行。 

〔5〕痿痺（wěi bì）不仁：肢体麻木，失去知觉。  

〔6〕飞升：羽化升仙。 

〔7〕晡时：即申时，相当于十五点于十七点。 

〔8〕业行：道行。  

〔9〕孽根：对爱情结晶胎儿昵称。

安经宿，觉腰下尽死，爬抓无所痛痒。乃以女言告家人。家人往，如其言，炽火穴中。有巨白蛇冲焰而出。数弩齐发，射杀之。火熄入洞，蛇大小数百头，皆焦臭。家人归，以蛇血进。安服三日，两股渐能转侧。半年始起。后独行谷中，遇老媪以绷席抱婴儿授之〔1〕，曰：“吾女致意郎君。”方欲问讯，瞥不复见。启襁视之，男也。抱归，竟不复娶。

异史氏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2〕。’此非定论也。蒙恩衔结〔3〕，至于没齿，则人有惭于禽兽者矣。至于花姑，始而寄慧于憨，终而寄情于恝〔4〕，乃知憨者慧之极，恝者情之至也。仙乎，仙乎！”

〔注释〕

〔1〕绷席：襁褓。  

〔2〕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语出《孟子·离娄下》，意思是人和禽兽的差别只有那么一点点。 

〔3〕衔结 ：即结草衔环，结草的故事出 《左传·宣公十五年》 ，魏武子有爱妾，他病时嘱咐儿子，自己死后要爱妾殉葬。魏武子的儿子没有按照父亲的话做。后来他在作战时，有位老人结草，帮他俘虏敌人。梦中知道妾的父亲来帮他。衔环的故事出《续齐谐记》，杨宝救活一只黄雀，夜里梦到一位黄衣儿童送他四枚玉环，说要让他的子孙做高官。杨的子孙后来都做了大官。 

〔4〕寄情于恝（jiá）：恝，漠不在意。花姑子似乎漠不在意的表情中，蕴藏着对安生的深情。

（说明：蒲松龄喜用生僻字，有些字手机不能显示，用他字暂代，如本篇“臄肣”的“肣”“懵泰”的“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