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继续讲《狐梦》。蒲松龄的朋友也是粉丝毕怡庵看了《青凤》之后,希望自己也遇到个像青凤的狐狸精,他果然在梦中遇到了,而且遇到了狐狸精四姐妹,外加她们半老徐娘的母亲。
一个短篇小说同时出现五个狐狸精,而且个个着笔不多却神采飞扬,我们不能不佩服蒲松龄写人的本事了。更可贵的是,蒲松龄写物的本事同样了得,他写的物还不是寻常之物,是神异之物。《狐梦》里狐狸精喝酒的杯子经常被研究者津津乐道,而且认为这种写宴会杯杯酒酒寄人情的技巧开红楼梦先河。那么,它是怎么回事呢?
狐狸精姐妹给毕怡庵庆新婚,大姐见毕怡庵善饮酒,就摘下头上的束发髻子盛酒,劝毕怡庵喝。毕怡庵看那髻子仅能容一升酒,真喝起来,却有好几斗。喝完酒仔细一瞧,哪儿是髻子?是大荷叶盖。
二姐拿出个盛唇膏的小盒子,比弹丸稍微大一点儿,斟上酒说:“既然不胜酒力,喝一小口意思意思吧。”毕怡庵看,小盒子的酒一口就可吸尽,没想到,连吸百口,还没喝干。
三娘在一旁,用一只小莲杯把小盒子换走,说:“不要被奸人捉弄。”把脂盒子放到案上,原来是个巨大钵盂!二姐说三娘说:“跟你什么相干?三天郎君,就这么恩爱?”毕怡庵举起三娘给的小莲杯,一口喝尽,把玩那杯子,杯子怎么这么柔软啊,仔细一看,哪儿是酒杯?分明是只弯弯绣花鞋,做工精巧无比。
二娘见了,一把夺过去,骂三娘:“狡猾的丫头!什么时候把别人的鞋子偷走?怪不得我脚冻得冰凉!”站起来,进内室换鞋子。三娘约着毕怡庵离席,跟大家告别,然后,送毕怡庵出村,让他自己回家。
关于这段描写,清代聊斋点评家冯镇峦评这些描写是:“点缀小女子闺房戏谑,都成隽语,且逼真。”毕怡庵梦中遇狐仙,狐仙姐妹想跟他见面,又怕他举动粗鲁,邀请他梦中相见,于是有了梦中之梦。梦中之梦,毕怡庵与狐女聚饮,就像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酒宴一样有趣。
几位狐女年纪相近,相貌相似,同中存异,曲尽变化,个个逼真活跳。大姊是筵主,温文尔雅,初露一面,风度娴雅地表示祝贺。二姐取笑时,大姐提醒:“新郎在侧,直尔憨跳。”四妹的猫儿戛然而鸣,还是大姊提醒“尚不抛却,抱走蚤虱矣。”时时处处显示出当家理事、顾全体面的身份。
二姊豪爽调皮,开口解颐,一见三娘就说“妹子已破瓜矣”、“刺破小吻”,唐突地对第一次见面的妹夫说“肥膝耐坐”,有点儿尖刻地嘲笑妹妹二娘“三日郎君,便如许亲爱耶?”二姐的话是调笑型,带挑刺乃至挑战意味。二姐与大姐,两个同胞姐妹,一个处处为他人斡旋,一个时时揶揄他人,一个出语温和,一个开口泼辣,刚柔相形,格外鲜明。
四妹在筵中未发一语,却用她抱来的猫儿画龙点睛了她聪慧顽皮的个性:猫至毕怡庵时辄鸣,害毕怡庵“连举数觥”,就因为四妹作怪,筷子递到姐夫手里,小丫头就抓猫叫它叫。
三娘的个性更是活灵活现,她露面时蒲松龄给加个“态度娴婉”的考语。这种考语,或者说叫给人物的定评或定调,形容一个女性娴雅文静温婉秀丽,蒲松龄经常用到日常生活中的女性身上。现在用到狐狸精身上了。
三娘对毕怡庵和顺温柔,邀毕赴宴时谦恭地说:“劳君久伺”。对二姐的谐谑,只以沉默对待,“以白眼视之”,毕怡庵豪饮时,她忙提醒:“勿为奸人所弄”。二娘挖苦她“三日郎君,便如许亲爱耶”,正是对三娘的贤淑秉性的确切评价。
《狐梦》写的四个狐女,大姐娴雅,二姐豪放,三姐温顺,四妹狡黠,她们都是娇憨聪慧的年轻女性,他们的外貌装饰也和个性十分协调,二娘“淡妆绝美”和她的洒脱十分合拍,四妹“雏发未燥,而艳媚入骨”,“雏发未燥”,意思是胎毛没干,乳臭未干,和她的孩子气恶作剧一致。四狐女实际上是现实社会中少女的写照。
古代小说评论家写了大量文章讨论《红楼梦》中的饮酒喝茶器具如妙玉的绿玉斗、成窑杯,津津乐道,而曹雪芹也是对聊斋有借鉴的。《狐梦》中的饮酒器具不仅较红楼毫不逊色,更有幻异奇妙的特殊意味。大姊用束发的髻子贮酒劝,看着小,盛得多,原来是大荷盖变的。
毕怡庵已得半醉,二姊“出一口脂合子,大于弹丸”,毕以为可以“一吸而尽”,结果“连吸百口,更无干时”。原来,那小如弹丸的合子是一巨钵!毕怡庵的情人三娘用“小莲杯”换走,莲杯外表大大超过合子,却“向口立尽”,而且“把玩腻软”,原来是三娘偷的二姊的“罗袜一钩”!
三样酒器,分别是妇人用具髻、口脂合、罗袜变成,而且大变小,小变大,最小的口脂合变成了连吸百口不尽的巨钵,罗袜变的莲杯却可以一口饮尽。
“荷盖莲杯,相映新雅”。狐女与毕怡庵聚饮场面,听其儿女们絮絮叨叨的话,都是口吻逼真的家庭细事。我们似乎可以听到狐女妙语如珠的莺声燕语,感受到她们的青春气息。梦像现实一样真切。而酒器巧变,又奇幻迭生,真中有幻,幻中有真,新奇雅致。
毕怡庵回到刺史公的别墅,突然醒过来,明白是做了个梦。这是怎么回事?其实是毕怡庵从梦中之梦醒过来,他仍然处于梦中。他知道自己和狐狸精姐妹的聚会是做梦。又觉得鼻子、嘴巴酒气很浓,说明确实喝了很多酒,奇怪,到底是真和她们聚会还是做梦和她们聚会?
到了晚上,三娘来了,说:“昨天晚上没醉死吧?”毕怡庵说:“我怀疑是做梦呢。”三娘说:“众姐妹怕您太狂躁,所以托梦和您相见,实在不是梦。”有趣不有趣?明明是梦,狐女偏说不是梦。
后边的描写就是小说家收结毕怡庵的梦了。简单地说,就是毕怡庵因为总跟三娘下棋,耳濡目染,棋艺大有进步。跟三娘较量还不行,跟过去的棋友玩儿,人们发现他的棋艺有很大长进,感到奇怪。毕怡庵心里藏不住事儿,就把跟狐仙交往的事泄露了。
三娘知道了,责备他:“怪不得我们许多狐仙都说不可以跟狂生交往,我多次嘱咐你要保守机密,你怎么还这样!”要走。毕怡庵再三谢罪,三娘稍微缓解,来的次数却越来越少。过了一年多,有天晚上,三娘又来了。呆呆坐在毕怡庵对面,毕怡庵要跟她下棋,她不下,要跟她上床,也不肯。怅然若失许久,说:“您看我比不比得上青凤?”
毕怡庵说:“你可能要超过她了。”听众朋友,你同意他的话吗?我是不同意的,因为这是毕怡庵情人眼里出西施。也是蒲松龄故意借原来非常著名的狐狸精形象抬高自己新创造的形象。青凤是聊斋早期狐狸精形象,也是蒲松龄细心描绘的爱情女主角,而三娘不过是梦中四狐女之一。
三娘说:“我可觉得比青凤差远了。聊斋先生跟您是文字之交,我想请您麻烦聊斋先生给我写个小传,这样一来,未必千年之后,没有人念我、爱怜我,就像您爱怜、想念青凤那样。”毕怡庵说:“我早就有这想法了。过去因为你嘱咐不要告诉别人咱们的事,我就没把咱们的事告诉聊斋先生。”
三娘说:“过去我确实那样嘱咐你,现在我们要分手啦,还有什么可以避讳!”毕怡庵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我跟四妹被西王母选中做花鸟使,不能再来了。”
在狐仙题材里蒲松龄顺手用上个神仙和历史混为一体的典故,所谓西王母征作花鸟使,西王母是个神话形象,她在《山海经》里还是长着可怕的老虎一般牙齿蓬发怪物,到六朝小说,已变成绝世美女,她的花园有数千年一熟的蟠桃,吃了可以长寿。而花鸟使,原来是唐朝天宝年间,挑选美丽的宫女照料宫中宴会,叫她们是“花鸟使”。
蒲松龄把两件事结合起来,派毕怡庵的狐狸精情人和妹妹做花鸟使,进一步说明她们的美丽和聪慧。接着,三娘对毕怡庵说了这样的话:“我有个姐妹跟你家叔兄交往,临别时生了两个女儿,现在还都没出嫁。我跟你幸好没有这方面拖累。”这是蒲松龄故意调侃,他调侃哪个,待会说。
蒲松龄最后说:康熙二十一年腊月,毕怡庵和我在他家绰然堂抵足而眠,细细讲述这个奇异故事,我说:“有狐仙如此,为聊斋笔墨增添光彩了。”把这故事记了下来。
《狐梦》妙笔生花写梦写活一群狐女,而用真真假假的人物、地点、时间写小说,是蒲松龄常用的、诱人障眼法。那么,毕怡庵是确有其人,还是蒲松龄托名?如果不是托名,毕怡庵是哪个?有不少研究者认为毕怡庵是虚构的,因为从毕氏族谱上查不到他。
章培恒先生早在1980年《〈聊斋志异〉写作年代考》的文章里就说毕怡庵不可能是虚构:因为蒲松龄写这篇小说时,他的东家毕际有还活着,毕家又是当地大族,毕怡庵若不是确有其人,蒲松龄决不敢任意给毕际有捏造出一个侄子。因为在封建宗法观念的支配下,这会引起毕际有及毕氏宗族的公愤,闹出乱子来。章培恒先生的观点很有道理。
后来有几位研究者认真考察毕怡庵到底是谁?比如,山东大学邹宗良教授,四十年前是我们中文系七八级高材生,他通过对《淄川毕氏世谱》等书的考察,提出毕怡庵可能是毕际有的长兄毕际壮的儿子毕盛锡。邹宗良的考证功底很好,我比较相信他的结论。
也有专家认为跟蒲松龄关系特别好的毕家子弟毕盛统,就是蒲松龄多次在诗歌里边写到英年早逝的毕子帅,才是毕怡庵。其实,不管毕怡庵是谁,甚至于他是不是虚构的,都不影响对《狐梦》的评价。
《狐梦》篇末注明“康熙二十一年腊月十九日,毕子与余抵足绰然堂”讲述遇狐仙之梦。说起来,我们后世读者还真得感谢西铺毕家,他们不仅给蒲松龄提供了长达三十年的比较安逸的教书生涯,还给蒲松龄提供了中国北方相当著名的藏书楼,万卷楼。
更难能可贵的是,毕家文化气息相当浓厚,而且全家乃至全族都喜欢鬼狐小说。蒲松龄在这里找到了存在感,也找到了许多写作素材。蒲松龄经常提到的“刺史公”是蒲松龄东家毕际有,字载积。
《聊斋志异》有两篇短作品《王羖古大夫》和《鸲鹆》,篇末题“毕载积先生志”或“毕载积先生记”。是毕际有亲自提笔写的故事放到《聊斋志异》里边,《鸲鹆》)写一只小鸟在主人流落在外没钱的时候教主人把自己卖了,它再飞回主人身边一起回家。毕际有夫人王氏是王士禛的从姑母,更是小说爱好者。她喜欢晚上坐在厅房里,沏上茶水,让孩子们念野史。毕家子弟,都喜欢谈鬼说狐。
《狐梦》最后幽了一默,狐女三娘对毕怡庵说:“曩有姊行,与君家叔兄,临别已产二女。”有的专家认为,这个跟狐狸精生两个女儿的叔兄,是蒲松龄调侃他的少东家毕盛钜。他们之间有超过亲兄弟的情谊,我在《幻由人生蒲松龄传》做了描写,听众兴趣可找来看看。
真真假假的人物、地点、时间,常常是蒲松龄诱人深信其故事的迷雾。《狐梦》让毕怡庵因慕狐仙而梦狐仙,又受狐仙之托,要求聊斋作传,以便“千载下人爱忆如君者”。煞有介事,妙趣横生,其实呢,不过是作者自己做“广告”呢。
狐狸精是聊斋重要的妖精品类,聊斋其他品类的妖精,有时比狐狸精还可爱,她们身上蕴含的哲理也很深。我们下次讲的《花姑子》就是这样的内容。《花姑子》在影视界名气相当大,其实蒲松龄小说提供的人物情节照办,就会有好票房。我们今天先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余友毕怡庵〔1〕,倜傥不群〔2〕,豪纵自喜,貌丰肥,多髭,士林知名。尝以故至叔刺史公之别业〔3〕,休憩楼上。传言楼中故多狐,毕每读《青凤传》 ,心辄向往,恨不一遇。因于楼上,摄想凝思。既而归斋,日已寖暮〔4〕。时暑月燠yù 热〔5〕,当户而寝。睡中有人摇之。醒而却视〔6〕,则一妇人,年逾不惑〔7〕,而风雅犹存。毕惊起,问其谁何。笑曰:“我狐也。蒙君注念,心窃感纳。”毕闻而喜,投以嘲谑。妇笑曰:“妾齿加长矣,纵人不见恶,先自惭沮。有小女及笄,可侍巾栉〔8〕。明宵,无寓人于室,当即来。”言已而去。
〔注释〕
〔1〕毕怡庵:蒲松龄自四十岁在毕家坐馆,结识毕家子弟很多。据邹宗良《淄川毕氏世谱》考证,毕怡庵是蒲松龄的东家毕际有长兄毕际壮之子毕盛锡(1635-1685)。有专家提出毕际有之侄毕盛统、毕盛育、毕盛钰等可能人选。
〔2〕倜傥不群:风流洒脱,不同凡俗。
〔3〕刺史公之别业:毕际有的别墅。刺史公,指毕际有,山东淄川人,曾任扬州知州,“刺史”即“知州”别称。蒲松龄自四十岁到七十岁一直在毕家坐馆,设帐绰然堂,与毕际有关系极好。
〔4〕寖暮 :天渐渐变黑。“寖”同“浸”。
〔5〕燠(yù )热:闷热。
〔6〕却视:仰视。
〔7〕年逾不惑:年纪超过四十岁。《论语·方政》:“四十而不惑”,后来用“不惑”称四十岁。
〔8〕侍巾栉:侍奉梳洗,即当侍妾。
至夜,焚香坐伺。妇果携女至,态度娴婉,旷世无匹。妇谓女曰:“毕郎与有夙缘〔1〕,即须留止〔2〕。明旦早归,勿贪睡也。”毕乃握手入帏,款曲备至,事已,笑曰:“肥郎痴重,使人不堪。”未明即去。既夕,自来,曰:“姊妹辈将为我贺新郎,明日即屈同去。”问:“何所?”曰 :“大姊作筵主,此去不远也。”毕果候之,良久不至,身渐倦惰,才伏案头,女忽入曰:“劳君久伺矣。”乃握手而行。奄至一处,有大院落;直上中堂,则见灯烛荧荧,灿若星点。俄而主人出,年近二旬,淡妆绝美。 敛衽称贺已,将践席,婢入白:“二娘子至。”见一女子入,年可十八九,笑向女曰:“妹子已破瓜〔3〕矣。新郎颇如意否?”女以扇击背,白眼视之。二娘曰: “记儿时与妹相扑为戏〔4〕,妹畏人数胁骨,遥呵手指,即笑不可耐。便怒我,谓我当嫁僬侥国小王子〔5〕。我谓婢子他日嫁多髭郎,刺破小吻,今果然矣。” 大娘笑曰:“无怪三娘子怒诅也〔6〕 ! 新郎在侧,直尔憨跳〔7〕 !” 顷之〔8〕,合尊促坐〔9〕,宴笑甚欢。
〔注释〕
〔1〕夙缘:命中注定的比缘分。
〔2〕留止 :留下住宿。
〔3〕破瓜 :指少女已婚。
〔4〕相扑为戏:相扑,本是汉代开始的比赛项目,此指打闹。
〔5〕僬侥国:古代传说中的小人国。
〔6〕怒诅:发怒。
〔7〕直尔憨跳:竟然如此胡打乱闹。
〔8〕“顷之”的“顷”字手稿本残破,据《异史》补。
〔9〕合尊促坐:围桌而坐举杯应酬。
忽一少女抱一猫至,年可十二三,雏发未燥〔1〕,而艳媚入骨。大娘曰:“四妹妹亦要见姊丈也?此无坐处。”因提抱膝头,取肴果饵之。移时,转置二娘怀中,曰:“压我胫股酸痛〔2〕。”二姊曰:“婢子许大〔3〕,身如百钧重〔4〕。我脆弱不堪。既欲见姊夫。 姊夫故壮伟,肥膝耐坐。”乃捉置毕怀。入怀香软,轻若无人。毕抱与同杯饮。大娘曰:“小婢勿过饮,醉失仪容,恐姊夫所笑。”少女孜孜展笑〔5〕,以手弄猫,猫戛然鸣。大娘曰:“尚不抛却,抱走蚤虱矣!”二娘曰:“请以狸奴为令,执箸交传,鸣处则饮。”众如其教。至毕辄鸣。毕故豪饮,连举数觥。乃知小女子故捉令鸣也,因大喧笑。二姊曰:“小妹子归休,压煞郎君,恐三姊怨人。”小女郎乃抱猫去。
〔注释〕
〔1〕雏发未燥:本意是胎毛未干,此处指年龄很小。
〔2〕胫股:大腿小腿。
〔3〕许大:这样大。
〔4〕钧,古代计量单位,三十斤为一钧。
〔5〕孜孜展笑:不停地开颜欢笑。
大姊见毕善饮,乃摘髻子贮酒以劝〔1〕。视髻仅容升许,然饮之,觉有数斗之多。比干,视之,则荷盖也。二娘亦欲相酬。毕辞不胜酒。二娘出一口脂合子〔2〕,大于弹丸,酌曰:“既不胜酒,聊以示意。”毕视之,一吸可尽;接吸百口,更无干时。女在旁,以小莲杯易合子去,曰:“勿为奸人所弄。”置合案上,则一巨钵。二娘曰:“何预汝事! 三日郎君,便如许亲爱耶!”毕持杯向口立尽,把之腻软;审之,非杯,乃罗袜一钩〔3〕,衬饰工绝。二娘夺骂曰:“猾婢 ! 何时盗人履子去,怪道足冷冰也!”遂起 ,入室易舄〔4〕。女约毕离席告别。女送出村,使毕自归。瞥然醒寤,竟是梦景;而鼻口醺醺,酒气犹浓,异之。
〔注释〕
〔1〕髻子: 妇女束发髻的圆形饰品。
〔2〕口脂合子:类似于现在的口红,盛唇膏的小盒子。
〔3〕罗袜一钩:绣鞋一只。
〔4〕舄:木底鞋。
至暮,女来,曰:“昨宵未醉死耶?”毕言:“方疑是梦。”女曰:“姊妹怖君狂噪〔1〕,故托之梦, 实非梦也。”女每与毕弈,毕辄负。女笑曰:“君日嗜此,我谓必大高着〔2〕。今视之,只平平耳。”毕求指诲,女曰:“弈之为术,在人自悟,我何能益君?朝夕渐染,或当有异。”居数月,毕觉稍进。女试之,笑曰:“尚未,尚未!”毕出 ,与所尝共弈者游,则人觉其异,咸奇之。毕为人坦直,胸无宿物〔3〕,微泄之。女已知,责曰:“无惑乎同道者不交狂生也〔4〕。屡嘱慎密,何尚尔尔 !”怫然欲去。毕谢过不遑,女乃稍解,然由此来寖疏矣。
〔注释〕
〔1〕怖君狂噪:担心你大惊小怪、乱喊乱叫。
〔2〕高着:出色的棋艺。
〔3〕胸无宿物:心里藏不住事儿,嘴里藏不住话。
〔4〕同道者:狐仙们。
积年馀,一夕来,兀坐相向〔1〕。与之弈,不弈; 与之寝,不寝。怅然良久,曰:“君视我孰如青凤?”曰:“殆过之。”曰:“我自惭弗如。然聊斋与君文字交。请烦作小传,未必千载下无爱忆如君者。”毕曰:“夙有此志;曩遵旧嘱,故秘之。”女曰;“向为是嘱, 今已将别,复何讳?”问:“何往?”曰:“妾与四妹妹为西王母征作花鸟使〔2〕,不复得来。曩有姊行,与君家叔兄,临别已产二女,今尚未醮。妾与君幸无所累。”毕求赠言。曰:“盛气平,过自寡。”遂起,捉手曰:“君送我行。”至里许,洒涕分手,曰:“彼此有志,未必无会期也。”乃去。 康熙二十一年腊月十九日,毕子与余抵足绰然堂〔3〕,细述其异。余曰:“有狐若此,则聊斋之笔墨有荣光矣!”遂志之。
〔注释〕
〔1〕兀坐:呆坐。
〔2〕西王母征作花鸟使:西王母在《山海经》里还是虎齿蓬发戴胜的怪物,到六朝小说,已变成绝世美女,其花园有数千年一熟的蟠桃,食之可长寿。花鸟使,唐朝天宝年间,曾挑选美丽的宫女照料宫中宴会,称“花鸟使”。
〔3〕绰然堂:蒲松龄在毕家授徒下榻处。
“我跟四妹被西王母选中去做花鸟使”,晴雯去做芙蓉花神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这个的影响
马瑞芳 回复 @深圳湾小兔: 太好了
马老师您好,请问 购买一本全本的《聊斋志异》您有推荐吗?
马瑞芳 回复 @莲心山人: 中华书局,于天池的
狐梦实际是梦狐
马瑞芳 回复 @interflower: 不错,还有梦中梦
喜欢听马老师的讲座,也喜欢马老师写的书。买了一本马老师在台湾出版的《三生三世红楼梦》,繁体竖排读来别有一番风味。马老师多保重身体,希望以后还能讲一些别的名著!
马瑞芳 回复 @终归仁: 这本书是工人出版社转让版权给台湾,台湾编辑动了不少心思。喜马红楼梦讲座对应的书是江西人民社出的,印得很好。
这四姐妹有点儿像红楼四春。 大姐像元春。但是二姐的性子可不像迎春。而像史湘云。三姐好像有点儿像探春吧?是妹妹也不像惜春。
曹雪芹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做这一篇的评语,我觉得刚刚好。而且,蒲松龄说,这个故事是毕怡庵告诉他的,是狐仙请他记载下来的。这与《红楼梦》开篇时,曹雪芹说,书里的故事是记载在石头上的,是空空道人抄录下来,经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而成有异曲同工之妙。看来,曹公的确是对聊斋有诸多借鉴啊!
马瑞芳 回复 @浅瑶指月: 有见解!
原来聊斋先生早就创造了多层盗梦空间😯
从马老师的红楼梦来到聊斋,喜欢马老的温和有力的声音
狐梦奇趣无比,想想文中提到毕生丰盈的身子,应该是好睡之人,梦套梦也合情合理。青凤是苦情戏,狐梦欢娱得多,三娘梦想成真,名垂青史。
马瑞芳 回复 @Yespenny: 蒲松龄得瑟啊
猫,一声,怎么读二声呢,别扭
马瑞芳 回复 @1368125vebn: 抱歉!2005百家讲坛时,八岁孙女就说奶奶四声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