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大文化发现带来的牺牲

课程金句 

第74集 重大文化发现带来的牺牲

今日文稿 

大家好，我是余秋雨，我们接着昨天的课程继续讲。

我们说到京城的一个大知识分子、一个大官，王懿荣，他在偶然当中发现了甲骨文，他根据自己的学术修养对甲骨文作出了判断。但是他那个时候已经没办法认真地研究甲骨文了，理由很简单，因为门外有许许多多非常危险、非常紧张的情景，必须他来处理。

王懿荣听到消息，1900年8月15号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已经逃离北京。王懿荣这位大学者，这个时候还担负着北京城防卫的职务，他头上有一个官衔叫做京师团练大臣，这就是代表朝廷与义和团联系，一起防卫。但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王懿荣想，不管怎么样，我不能以中国首都防卫官员的身份诉说求情，成为外国侵略者进一步证明他们胜利的道具。

真正的大丈夫 

所以他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在已经沦陷的北京城内，在朝廷离开之后、在外国侵略者还没有出现在眼前的这一刻，他必须自杀。

他自杀的过程非常惨烈，先是吞金，就是把金块吞下去。金块无毒，只是凭着特殊的重量，破坏肠胃系统，过程缓慢，痛苦可想而知。但是他挣扎了好久还是没有死，于是喝毒药。在已经被破坏了的肠胃系统里边，灌进剧毒的农药，大家可以想一想看，一定是撕肝裂胆。但是，可能是他的身体太好了，还是没有死，最后他采取了第三项更彻底的措施，就是忍痛爬到了井边，投井而死。

从吞金、饮毒到投井，他几乎是把所有的自杀方式都轮了一遍，这等于是三次发誓，用三条道路走向了灭绝，真正是义无反顾。他投井以后，他的妻子和儿媳妇也跟着投井。这是一口灰褐色的砖井，此刻这里非常平静，没有惊叫、没有告别、没有哭泣。一个文明古国首都沦陷的最高的纪念仪式，完成在这个平静的井台口。

就在很久以后，王懿荣先生家乡山东烟台福山来了几个乡亲，带走了几块井砖作为纪念。我一直认为，王懿荣是真正的大丈夫，在国难当头的关口上成了民族英雄。他研究的是金石，自己却成了中国文化中铿锵的金石；他发现的是龙骨，自己却成了中华民族真正的龙骨。

当时，八国联军的几个军官和士兵，听说又有一位中国官员在他们到达之前自杀了，但他们不知道这位中国官员的学问，一点不亚于法兰西学院的资深院士和剑桥牛津的首席教授。而他身后留着的，却是全人类都需要珍惜的文化珍宝——甲骨文。

1900年的北京城看似败落了，但只要有这么一个砖井，有这么一对甲骨，也就没有从根本上陨落。王懿荣为国家牺牲了，但是同时他也是为一种重大的文化发现牺牲了，文化发现也要牺牲吗？大家想一想埃及金字塔，发现者当时去考古的时候，一个一个先后都结束了生命，什么原因？现在世界上考古学家、医学家，还有各种各样的学者都在争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结论。

但是我们在中国看到了，甲骨文的发现也是一个重大的文化发现，这个发现也会有一些了不起的生命、一个个勋章，由此证明发现之大、发现之重要。

文化发现与牺牲 

第一个是王懿荣，我们已经说了。那么第二个是谁呢？第二个是他的朋友叫刘鹗，就是那个《老残游记》的作者。当时因为王懿荣为官非常清廉，他去世以后，家人日子过不下去了，他的儿子就把家里成的甲骨卖给了刘鹗，刘鹗买下了这些甲骨以后，等于也承担起了研究的责任。

他带着巨大的悲痛，边研究边写作，有一本叫《铁云藏龟》出版。这就第一次让私家的秘藏变成了向民众公开的一种文物资料。刘鹗本人也是位资深的金石学家，他在研究以后提出甲骨文是殷商时候的刀笔文字，这就很了不得，等于为这种文字定下了一个历史的断代，后来事实证明他这个判断是对的。

但是这个发现视野还是杀气逼人，就在刘鹗出版《铁云常规》的五年之后，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被罗致了罪名流放新疆。这个罪名很可笑，譬如他擅自把仓库里边的粮食发给民众等等。但是在1909年，刘鹗在新疆因脑溢血去世。你看，这是第二个。不仅是他，还不断的有人去世。

那么在这之前，我先要说说甲骨文当时发现的情景，已经是非常让人惊叹了。因为由于王懿荣、由于刘鹗，又由于其他的一些文物商人的参与、大家的加码，甲骨文成了炙手可热。真正的甲骨文出土的地方，家家户户村民都在挖掘，甚至于挖掘到了什么，自己的家里的人之间都互相保密。

但是到底在什么地方呢？地方文物商人又向北京的那些研究者保密，使北京的研究者和研究的地方有必要对接起来。学者罗振玉在这里起了一个很好的作用，他打听到了真正出土的地方，而且自己还去了，他亲自来到了安阳的小屯村。在我看来，这么一个考古学家的出现，是中国考古学历史上一个值得记忆的时间。

但更重要的是，由于罗振玉的关系，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出现了，那就是王国维。他在不长的时间之内，研究了出土的甲骨文商的文字，写出了几篇非常重要的论文。这个论文使大家感觉到，甲骨文的价值可以对中国早期的历史进行考证，而且进行矫正，他甚至于把司马迁都矫正了。

甲骨文的研究在王国维手里，让我们经常会想起，这个甲骨文是孔子也没见过的，司马迁也没见过的，居然让我们今天的人见到了。我们可以发出比孔子、司马迁更明确的对商代的研究的声音，这多么了不起。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王国维本人也没有逃脱甲骨文大师们的悲惨的命运。他在50岁的时候，投水而死，这又是一个重大的人物为了一次重大的文化发现，所做出的牺牲。

这个我必须再讲几句，就是当甲骨文终于从安阳要运到南京当时的研究所去的时候，我看到一个记载，这很惊人，就是突然之间气象发生变化，殷墟边上居然喷出了云气，云气变成了白云，白云变成了乌云，然后下起了滂沱大雨，落在这个装甲骨的木箱上。这种气势恢宏的运走和一系列重大人物的牺牲加在一起，让我们得出个结论：甲骨文真是一个重大发现，这比甲骨文本身的内容更重要，中国文化不能灭亡。

在临近灭亡的时候，有一个重大的仪式让它复苏了。这个仪式和甲骨文有关。我这段话讲的有一点神秘，但是大家有没有感觉到，中国文化的一个门槛，似乎就在这个神秘的空气当中，要被跨过去了。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