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遵化署狐 老狐戏贪官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另一个狐狸精复仇故事，《遵化署狐》，遵化署狐就是遵化署里边的狐狸精。遵化，现在是河北遵化市，明代是直隶省管辖的遵化道，遵化署狐狸精的全家被遵化道员害死，老狐狸精为自己全家报仇的同时惩治了贪官。这个贪官做了什么事呢？“克削军粮，夤缘当路”，克扣军粮，用来向上级行贿，钻营取得更高的官职。

和《九山王》情况类似，《遵化署狐》也有历史线索，而且不仅是线索，是充分的历史事实作为人物命运的依据。小说里被狐狸精整治的官员，是个真实历史人物。也确实像小说所写的，被皇帝杀了头。蒲松龄在小说开头客气地叫他丘公，“诸城丘公为遵化道”。这个丘公叫丘志充，山东诸城人，明代万历四十一年（1613）中进士，做过遵化道道员。他在天启七年（1627）年克扣了三千两军饷，托太医院吏目王家栋行贿，谋升京堂，被东厂侦察到。

东厂是世界历史上最早设立的国家特务情报机关，比起007里的军情五处，苏联克格勃、美国中情局，东厂的资格老得多，权力也大得多。丘志充被东厂盯上，根据丘志充和王家栋的供词，赃银是九千一百三十两。罪证确凿，判死刑，崇祯五年（1632）年才以行贿罪掉了脑袋。

丘志充死在蒲松龄出生前八年，他的故事一直在山东流传，蒲松龄写《聊斋志异》，把丘志充被杀，虚构成有趣的狐狸精复仇故事。借这个故事说明做官必须清廉的道理。蒲松龄是怎么写的呢？诸城丘公在河北遵化任道台时，官署狐狸很多，最后一座楼，狐狸聚居。经常出来祸害人，越是驱赶越是作怪。在这里做官的只好供奉整只羊、猪，向狐狸祈祷，哪个官也不敢惹这些狐狸。

丘公到任后，听说这事，非常愤怒。狐狸也害怕性情刚烈的丘公，幻化成一个老太太告诉丘公家人：“请告诉大人不要跟我们寻仇，给我三天时间，我带领一家老小搬走。”丘公听了，不吭声。第二天，阅完兵，他告诉兵士不要解散，把各营的大炮扛到官署，环绕最后那座楼，千炮齐发。几丈高楼房，顷刻间摧为平地。狐狸的皮毛血肉，从天上像下雨一样落下。只见浓尘毒雾中，有白气一缕，冒烟冲空而去，众人看着说：“逃走了一只狐狸。”官署从此平安无事。

过了两年，丘公派干练的奴仆带很多银子进京，想找关系买官。事情还没安排妥当，暂时把银子藏在一个衙役的地窖里。忽然有位老头到皇宫门前喊冤，说自己的妻子儿女都被丘公杀戮。又揭发丘公克扣军粮，向当权的大官行贿想买官升官，他行贿的银子就放在某个衙役的家里，可以当场验证。皇帝下令搜查。到了衙役家，到处都翻遍了，却就是找不到银子。

老头用一只脚点地，带领搜查的官员明白他的意思，立即下令从那个地方发掘，果然挖出大批银子，而且银子上果然镌刻着“某郡解”的字，证明确实是军饷。再找那个告状的老头，不见了。按照老头自报的姓名和地址去找，也查无此人。丘公因此被皇帝下令斩首，临死时恍然大悟：告发我的老头就是遵化署中逃走的老狐狸啊。

遵化署狐全家被杀，就用揭露丘某克扣军粮，夤缘当路升官来报复。蒲松龄在小说最后的异史氏曰说了这样一段话：“狐之祟人，可诛甚矣。然服而舍之，亦以全吾仁。公可云疾之已甚者矣。抑使关西为此，岂百狐所能仇哉！”文字很短，但表达了三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狐狸作祟害人，确实应该杀，“狐之祟人，可诛甚矣”；第二层意思是，狐狸既然服罪而且要搬走，也就可以饶恕它们，显示出人的仁慈，“然服而舍之，亦以全吾仁”；第三层意思是，丘公过分仇视狐狸了，不过丘公被狐狸精复仇，还得从他自己的身上找原因，如果他是东汉杨震那样的官，就是有一百只狐狸，也拿他没办法。“抑使关西为此，岂百狐所能仇哉！”

读聊斋经常遇到的难题，就是蒲松龄太熟悉历史，也太爱用典故了。“公可云疾之已甚者矣。抑使关西为此，岂百狐所能仇哉！”假如是杨震这样做，就是有一百只狐狸也没法报复他。

杨震是什么人？东汉陕西人，有“关西孔子”的美誉，他在汉安帝时做到太尉，因为权贵不容，愤而自杀。他一生廉洁奉公，据《后汉书》记载，他在调任东莱太守上任时经过昌邑县，昌邑县令王密原来是经杨震推荐做了官，王密为了感谢杨震的举荐之功，深夜带了一百六十两黄金来送给杨震，杨说：“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我了解你，难道你不了解我吗？你怎么能做这种事？王密说，深夜没人知道这件事。杨震说：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意思是天知道、神知道、我知道、你知道，怎么叫没人知道啊。

县令听后羞愧难言，带着黄金走了。这就成了中国历史上非常有名的“四知”，杨震也被称为“四知先生”。蒲松龄把杨震作为清官的代表提出来，是个良好又很难实现的愿望。因为像杨震那样的官实在太少了。《遵化署狐》里边的丘某对狐狸精赶尽杀绝，表面上看似乎他“刚烈”，正直，除恶务尽，实际上，他只对下级、对老百姓、对狐狸精“刚烈”，在权势者面前，他是摇尾乞怜的巴儿狗。表面他在除恶，其实他自己就是更大的恶，是涉及国计民生的恶。

老百姓对黑暗官场恨之入骨却束手无策，历史上的丘志充是被东厂惩治，其实东厂里的许多人物，比如魏忠贤，比丘志充还要坏上十倍，蒲松龄想象让“狐”来惩罚贪官。是浪漫的幻想，也是局限性的幻想，狐狸精惩罚了丘某，丘某所钻营的“当路”，也就是更高的贪官还在。

蒲松龄用了几十年时间，连个举人也没考上，他经常用批判眼光，看待进士出身做高官享厚禄的人物，创造了古代小说从来没有过的狐叟群像，这些聊斋狐叟，或者说是狐狸精老头，常常温文尔雅，与人为善，知识丰富，像有身分、有地位、有阅历的现实中人。他们都有特异功能，有点儿像西方小说里可以揭开城市的“屋顶”，洞悉人世秘密的“瘸腿的魔鬼”，他们能揭穿一般百姓掌握不了的官场黑暗。

《遵化署狐》的狐狸精是这样，另一个著名聊斋故事也是这样。《潍水狐》写潍县李某有别墅，有位老翁租住，下请帖邀请李某赴宴，宴席丰富，陈设华贵。李某怀疑老翁是退休高官。老翁说：“实话告诉您，我不是高官，是狐狸精。”李某逢人就说：“我家的房客是狐狸精。”潍县的头面人物纷纷跑到老翁家，愿意跟他交朋友。老翁都恭恭敬敬接见，只有潍县县令要求见时，总托辞不见。

李某问老翁：“为什么您啥人都接待，就不接待父母官啊？”老翁说：“你不知道，这位县太爷前世是头蠢驴，现在虽然装腔作势高踞百姓头上，实际上是个贪财无耻的家伙。我虽不是人类，却羞与为伍。”狐叟可以跟任何人交往，唯独不理睬“父母官”，因为他前身是头蠢驴。既然是驴，就按驴的道德观念行事，有草就是娘。蒲松龄在篇末说，希望当官的以驴为戒，求得狐狸赞许为同列，道德也就可以与日俱进啦。”讽刺当路者登峰造极。

聊斋神鬼狐妖精彩，人间故事同样精彩，下次讲的《张诚》描写同父异母兄弟之间令人感动的深情，这个故事先感动得蒲松龄自己一次一次落泪，小说构思之巧，描写之妙又受到大文学家王士禛赞赏。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诸城(1)丘公为遵化道(2)，署中故多狐，最后一楼，绥绥者(3)族而居之，以为家。时出殃人，遣之，益炽(4)。官此者惟设牲祷之(5)，无敢迕。丘公莅任，闻而怒之。狐亦畏公刚烈，化一妪告家人曰：“幸白大人，勿相仇。容我三日，将携细小避去。”公闻，亦默不言。次日，阅兵已，戒勿散，使尽扛诸营巨炮骤入，环楼千座并发。数仞之楼，顷刻摧为平地，革肉毛血，自天雨而下(6)。但见浓尘毒雾之中，有白气一缕，冒烟冲空而去，众望之曰：“逃一狐矣。”而署中自此遂安。

后二年，公遣干仆(7)赍银如干数(8)赴都，将谋迁擢(9)。事未就，姑窖藏于班役(10)之家。忽有一叟诣阙声屈(11)，言妻子横被杀戮；又讦公克削军粮，夤缘当路，现顿(12)某家，可以验证。奉旨押验。至班役家，冥搜不得，叟惟以一足点地。悟其意，发之，果得金；金上镌有“某郡解”字。已而觅叟，则失所在。执乡里姓名以求其人，竟亦无之。公由此罹难。乃知叟即逃狐也。

异史氏曰：“狐之祟人，可诛甚矣。然服而舍之(13)，亦以全吾仁。公可云疾之已甚者矣。抑使关西(14)为此，岂百狐所能仇哉！”

【注释】

(1)诸城：山东东部的县城。

(2)遵化道：河北遵化的道员，亦称“观察”。道是清朝省以下、府以上的官衙。

(3)绥绥者：绥绥，狐的代称。据《诗经》：”有狐绥绥”。绥绥，相随之意。

(4)遣之益炽：越是驱赶越是作怪。

(5)设牲祷之：供奉整只的羊、猪，向狐祈祷。牲，祭祀用的牛、羊、猪。

(6)自天雨而下：像天空下雨一样地落下。

(7)干仆：干练的仆人。

(8)赍银如干数：带了若干银子。

(9)迁擢：升官。

(10).姑窖藏于班役：暂时藏在衙役的地窖里。班役，衙役分班，称班役。

(11)诣阙声屈：向朝廷告状、申冤。

(12)顿：暂时存放，安顿。

(13)服而舍之：服罪后释放。

(14)“关西”即“关西孔子”杨震。杨震是东汉时人，官至太尉，不接受贿赂。有人向其行贿且说：此事无人知道。杨震回答：“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丘某性情刚烈却为人卑劣，想靠行贿升官，狐狸精就能抓住其弱点反击。如果是刚烈而清廉的杨震杀狐，因他身正，狐就无机可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