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九山王 因果循环，善恶有报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九山王》，顾名思义，九山王，应该是个黄巢、李自成式人物。根据历史学家考证，清代初年，山东南部确实有过占山头的九山王，有的说他叫王俊，有的说他叫王钜，有的说他叫王肖武，曾经攻陷过郯城，还劫了地方进贡的龙袍，自称皇帝，最后被清兵剿灭。蒲松龄从历史线索借了一点儿影子，创造一个精彩的聊斋狐狸精复仇故事。

一个很有钱的秀才，残忍地杀害狐狸精家族，狐狸精家族的硕果仅存者，狐叟，狐狸精老头，是个深谋远虑的心理学家，他从秀才残忍地杀害跟自己毫无仇怨的狐狸全家，看出他有盗根，也就是造反的可能。巧妙诱使他啸聚山林成为九山王，最终被朝廷剿灭，被灭族。小说原话是“彼其杀狐之残，方寸中已有盗根，故狐得长其萌而施之报”。我认为，聊斋的《九山王》可以看作是法国作家大仲马名作《基督山恩仇记》的异国先声。

曹州秀才李某家境富饶，房子却不多，房后有个荒废许久的院子。有一天，有位老者拿着一百两银子来租房子，李某说：我家没有房子出租。老者说：“您接受就是了。不用烦恼忧虑。”李某不明白什么意思，接受下来。李某心理阴暗，明明家里没房子，见钱眼开，收人租金。

一天后，村里人看到许多车轿装着老老少少一大群人进李家，都怀疑：李家哪有地方安顿这么多人？问李某，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回家看看，也没什么异样。几天后，租房的老者来拜访，说：“在您家住好几天了。事事都是草创，起炉作灶，还没空闲向主人表示点儿心意，今天派孩子们做饭，请您光临。”老者礼貌周全。李某跟老者走进自己的后园。原来的荒园盖起高房大屋，装饰得崭然一新。进入房中，陈设华丽，芳香扑鼻。“酒鼎沸于廊下，茶烟袅于厨中。”这两句话经常被研究者引用，优美简练的语言描绘出和谐温暖的家庭生活场景，写得真是太美了：走廊上热气腾腾汤着酒，厨房里香气氤氲烧着菜。

老者请李某入席。歉恭地敬酒布菜，酒香菜美。李某看到庭院里有不少年轻人来来往往，听到小儿女笑语绵绵，帘幕后传出女子的笑声。丫鬟奴仆忙来忙去，好像有百十口人，一派大家族和乐景象。狐叟礼貌周全，反客为主，热诚待客。但是心理阴暗的李某知道这家人是狐狸精。回家就暗藏杀心。每次到集市，都买硝石硫磺，积存几百斤，悄悄把后院各处布满。

一切准备就绪，他突然点火，各处炸药齐响，火焰直冲霄汉，滚滚黑烟在空中形成一朵黑灵芝。焦臭扑鼻，烟尘迷目。哭哭啼啼、嚎叫呼喊之声，嘈杂震耳。等到灰飞烟灭，李某进入后院检查，看到死狐满地，焦头烂额者不可胜计。李某正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的“成果”，那位请他喝酒的老者，实际是狐狸精老头，从外边回来了，一看自己的家眷子孙仆人丫鬟全部遇害，满院狐狸遗骸，惨不忍睹，脸色哀恸，责备李某说：“向来跟您无怨无仇，您一个荒园我一年交您一百两银子，不能算少。为何忍心将我灭族？这样的奇惨之仇，绝无不报之理！”说完，忿恨地离开。

李某不以为然地想：狐狸精还能怎么报复我？无非是向房间里丢丢瓦片，往锅里丢个死老鼠呗。过了一年多，一点儿动静没有。恰好顺治初年，啸聚山林者很多，有的地方有上万人。地方官兵也不敢抓他们。李某因为家里人多，日夜担忧离乱。听说村里来个算命的，自号“南山翁”，说到人的生平事迹穷通祸福，真切得像他亲眼看到，名声大噪。李某把南山翁请到家算命。南山翁一见李某，肃然起敬，愕然说：“您是真龙天子啊。”李某大惊，以为是胡说。南山翁郑重其事坚持他说得没错。李某半信半疑，说：“哪有白手起家做天子的？”南山翁说：“不然。自古开创新业的帝王大多数都是从普通老百姓干出来的，哪个生下来就是天子？”李某晕了，向前移动坐席，靠近南山翁请教：我怎么样才能成为天子？

南山翁毅然以军师诸葛亮“卧龙先生”自居，请李某先准备几千具盔甲、几千只弓弩，准备举事。李某考虑没人跟随。南山翁说：“臣请为大王连络各个山头，结成联盟。再四处宣扬大王是真命天子出世。各个山头的那些兵卒，都会响应您。”李某大喜，派南山翁出发，把埋藏的银子取出来，打造盔甲兵器。南山翁过了几天回来，说：“借着大王的威福，加上老臣三寸不烂之舌，各个山头没有不愿意跟大王执鞭追随的。”十几天功夫，果然有数千人归顺李某。李某拜南山翁为军师，树起“李”字的帅旗，山头上彩旗如林。

李某安营扎寨，声势浩大，名震一方。县令率兵来征伐，南山翁指挥抵抗，大破官兵。县令害怕，向兖州府告急。兖州府的兵长途跋涉而来，遭到南山翁伏击，兵败如山倒，将士被杀伤者很多。李某声势更加强大，党徒数以万计，自立为“九山王”。南山翁说山寨的马太少，恰好朝廷从京城运一批马到江南，南山翁派一支兵把马匹尽数夺下来。于是，“九山王”名声大起。李某封南山翁为“护国大将军”。自己在山寨巢穴高卧，以为眼看就能黄袍加身。山东巡抚因为朝廷的马匹被夺，打算进剿九山王，又得到兖州府兵败报告，越发恼火。于是，发精兵数千，让山东的六个道也派人对李某合围。

朝廷剿匪的旌旗满天飞舞，兵士遍布山野。九山王大惧，召南山翁商量，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九山王被围困，一筹莫展，登山一望说：“现在才知道还是朝廷势力大呀！”山寨攻破，李某被擒，一家老小满门抄斩，灭九族。这时李某恍然大悟：原来南山翁就是当年租房子的狐叟，他用引诱我造反，给我制造灭族之祸。蒲松龄最后的异史氏曰：“夫人拥妻子，闭门科头，何处得杀？即杀，亦何由族哉？狐之谋亦巧矣。而壤无其种者，虽溉不生；彼其杀狐之残，方寸已有盗根，故狐得长其萌而施之报。”一个人自己呆在家里，连出门的帽子都不戴，随随便便，闲适自在，即使被杀了，又有什么缘由引来灭族之祸？

狐狸精复仇的计谋真够巧妙的，有土壤而不播种子，就是浇水灌溉也不会发芽。李秀才残忍地杀害狐狸，说明他内心已经埋藏着做强盗的种子，所以，老狐狸才能助长它发芽，最后能够报复他的灭族深仇。”法国作家大仲马的《基督山恩仇记》写基督山伯爵还是一个年轻水手时，被人陷害入狱，未婚妻也和仇人结婚了。在漫长的监狱生活中，他跟一位神甫学到许多知识，根据神甫指点，他越狱后拿到巨额财富，成为基督山伯爵，他想法接近当年陷害自己的几个人，针对仇人弱点，看人下菜碟，一一复仇。

几个仇人，有的身败名裂，有的家破人亡，有的神经错乱。《基督山恩仇记》多次由欧美影坛大明星搬上屏幕。而三百年前聊斋狐叟的智慧，不亚于基督山伯爵，他是天才的心理学家，他从李某残忍地杀害与他毫无怨仇的狐狸全家，断定他有“盗根”，有造反根据，于是先用“真命天子”诱惑，再帮李某招兵买马，造到相当声势，让他赏到相当甜头，成了九山王，引起朝廷围剿，借朝廷之手，报狐狸精灭族之恨。

狐狸精是世界性现象，德国汉学家汉斯·约格尔·乌特曾说：世界上有些地方把狐狸视为文化英雄，比如南美的多巴狐是为人类带来火种的动物，基督教文化中的狐狸象征着鬼怪等邪恶势力。在东亚文化圈，狐狸与女性的关系得到强调。读聊斋的朋友，大多注意聊斋的女狐狸精，其实聊斋男狐也非常有风采，狐叟，也就是狐狸精老头，往往是智慧象征。我们下次讲的《遵化署狐》也是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狐狸精老头，他报仇的对象，更有意义，是贪官。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曹州(1) 李姓者，邑诸生，家素饶，而居宅故不甚广；舍后有园数亩，荒置之（2）。一日，有叟来税屋（3），出直百金，李以无屋为辞。叟曰：“请受之，但无烦虑。”李不喻其意，姑受之，以觇其异。

越日，村人见舆马眷口入李家，纷纷甚夥，共疑李第无安顿所，问之。李殊不自知；归而察之，并无迹响。过数日，叟忽来谒，且云：“庇宇下（4）已数晨夕，事事都草创，起炉作灶，未暇一修客子礼（5）。今遣儿女辈作黍，幸一垂顾。”

李从之，则入园中，欻见舍宇华好，崭然一新；入室，陈设芳丽。酒鼎沸于廊下，茶烟袅于厨中。俄而行酒荐馔，备极甘旨（6）。时见庭下少年人，往来甚众。又闻儿女喁喁，帘幕中作笑语声。家人婢仆，似有数十百口。李心知其狐。席终而归，阴怀杀心。每入市，市硝硫，积数百斤，暗布园中殆满。骤火之，焰亘霄汉，如黑灵芝（7）。燔(fán)臭灰眯不可近；但闻鸣啼嗥动之声，嘈杂聒耳。既熄，入视，则死狐满地，焦头烂额者，不可胜计。方阅视间，叟自外来，颜色惨恸，责李曰：“夙无嫌怨，荒园报岁百金非少；何忍遂相族灭（9）？此奇惨之仇，无不报者！”忿然而去。疑其掷砾为殃，而年余无少怪异。

时顺治初年，山中群盗（10）窃发，啸聚（11）万余人，官莫能捕。生以家口多，日忧离乱。适村中来一星者（12），自号“南山翁”，言人休(xiū)咎(jiù)（13），了若目睹，名大噪。李召至家，求推甲子（14）。翁愕然起，惊曰：“此真主（15）也！”李闻大骇，以为妄；翁正容固言之。李疑信半焉，乃曰：“岂有白手受命而帝者乎？”翁谓：“不然。自古帝王，类多起于匹夫，谁是生而天子者？”生惑之，前席而请（16）。翁毅然以“卧龙（17）”自任。请先备甲胄数千具、弓弩数千事。李虑人莫之归。翁曰：“臣请为大王连诸山，深相结。使哗言者（18）谓大王真天子，山中士卒，宜必响应。”李喜，遣翁行。发藏镪，造甲兵。翁数日始还，曰：“借大王威福，加臣三寸舌，诸山无不愿执鞭靮(dí)(19），从戏下（20）。”浃旬（21）之间，果归命者数千人。于是拜翁为军师，建大纛(dào)（22），设彩帜若林，据山立栅，声势震动。邑令率兵来讨，翁指挥群寇，大破之。令惧，告急于兖（23）。兖兵远涉而至，翁又伏寇进击，兵大溃，将士杀伤者甚众。势益震，党以万计，因自立为“九山王”。

翁患马少，会都中解马赴江南，遣一旅要路篡取之。由是“九山王”之名大噪。加翁为“护国大将军”。高卧山巢，公然自负，以为黄袍之加（24），指日可俟（25）矣。东抚（26）以夺马故，方将进剿，又得兖报，乃发精兵数千，与六道合围而进。军旅旌旗，弥漫山谷。“九山王”大惧，召翁谋之，则不知所往。“九山王”窘极无术，登山而望曰：“今而知朝廷之势大矣！”山破，被擒，妻孥戮之。始悟翁即老狐，盖以族灭报李也。

异史氏曰：“夫人拥妻子，闭门科头（27），何处得杀？即杀，亦何由族哉？狐之谋亦巧矣。而壤无其种者，虽溉不生（28）；彼其杀狐之残，方寸已有盗根（29），故狐得长其萌而施之报。今试执途人而告之曰：‘汝为天子！’未有不骇而走者。明明导以族灭之为，而犹乐听之，妻子为戮，又何足云？然人之听匪言也，始闻之而怒，继而疑，又既而信，迨至身名俱殒，而始悟其误也，大率类此矣。”

【注释】

（1）曹州：今山东菏泽。

（2）荒置之：荒废、闲置。

（3）税屋：租赁房屋。

（4）庇宇下：在您的房屋的庇护之下。

（5）客子礼：异乡做客的礼数。

（6）甘旨：美味佳肴。

（7）黑灵芝：火药爆炸的蘑菇状云。

（8）燔臭灰眯：焦臭扑鼻，烟尘迷目。

（9）族灭：灭族。

（10）群盗：这是蒲松龄受时代局限对农民起义的说法。

（11）啸聚：在山林聚众造反。

（12）星者：算命先生。

（13）休咎：吉凶祸福。

（14）推甲子：考察生辰八字推算命运的好坏。

（15）真主：真龙天子。

（16）前席而请：向前移动坐席，靠近请教。

（17）卧龙：帮助刘备成霸业的诸葛亮道号“卧龙”。

（18）哗言者：喜好传播小道消息的人。

（19）执鞭靮：替（李秀才）驾驭车马。意思是乐意跟从造反。

（20）从戏下：从麾下。

（21）浃旬：十天半月。

（22）大纛：大旗。

（23）兖：兖州。

（24）黄袍之加：穿上皇袍登基称帝。

（25）指日可俟：指日可待。

（26）东抚：山东巡抚。

（27）科头：不戴帽子，随便居家。

（28）壤无其种者，虽溉不生：土壤里没有种子，再浇水也不会发芽。

（29）方寸已有盗根：心中已经有做强盗的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