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鲁公女（上）不避私奔之嫌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个生死和年龄都隔不断情缘的故事《鲁公女》。这个故事太生动太别致也太有趣了。我一直怀疑，这么有戏剧冲突博人眼球的的聊斋故事为什么一直没引起影视导演的注意。大戏剧家汤显祖说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汤显祖的《牡丹亭》写杜丽娘为爱情而死，为爱情复活。晚明时期在尊重感情、肯定爱情合理性的思潮影响下，小说戏剧出现不少杜丽娘式的情种，而聊斋这个并不是多有名的故事《鲁公女》跟它们比，毫不逊色。鲁公女和她的情人张生对爱情痴迷、执着，认死理，上天入地，今生来世，只认一个“情”字，只认对方一人。

张生爱慕美丽的鲁公女，情痴之极，鲁公女感念张生之情，痴情更甚，为了情，她先是不避私奔之嫌，以女鬼身份来和张生相爱，再世为人后，仍然坚持要嫁给做鬼魂时的情人、肯定已经很老的张生。他们的爱情，生死悬殊隔不断，年龄差距分不开，他们可以生，可以死，可以死而重生，可以再世相聚，可以不计贫富、不计年龄，唱响一曲“愿天下有情人生生世世永成眷属”的情歌。

一男一女，男的是在寺院读书的中年穷书生，女的是县官家的妙龄小姐，两个人身份相差远，年龄差距大，还素不相识，张于旦却就是死心眼喜欢上鲁公女了。不久，听说鲁公的女儿死了，张于旦伤心极了。鲁公因为离故乡远，就把女儿的灵柩暂时存放到张于旦读书的寺庙中。

张生对鲁公女的灵柩敬如神明，清早必定烧香，吃饭必定先祭奠，经常敬酒祝祷： “见您一次，魂牵梦绕，没想到您这么年轻俊俏的姑娘竟然早早离开人世，现在我跟您虽然近在咫尺，却像隔着千山万水，多令人痛心！然而人活着会受到各种拘束，死了就没禁忌啦，您如果芳魂有灵，请飘然而来，安慰我对您的倾心爱慕。”

聊斋这段原文像诗歌一样精练： “睹卿半面，长系梦魂；不图玉人，奄然物化。今近在咫尺，而邈若河山，恨如何也！然生有拘束，死无禁忌，九泉有灵，当珊珊而来，慰我倾慕。”这样日夜祝祷半个月，有天晚上，张生正挑灯夜读，忽然看到鲁公女含笑站在灯下，惊奇地站起来询问。

鲁公女说：“感谢您的盛情，控制不了自己，就不避讳私奔嫌疑啦。”张生大喜，扶鲁公女坐下，从此两人每天晚上都在一起度过，恩恩爱爱。鲁公女对张生说：“我活着时喜欢骑马射箭，把射杀獐鹿当快事，罪孽深重，死无葬身之地。如果您诚心爱我，请代我诵《金刚经》五千零四十八遍，我生生世世都不会忘您。”

张生毕恭毕敬地答应，从此每天夜里都起来在鲁公女灵柩前手捻佛珠朗诵《金刚经》。偶然遇到节日，张生需要回家，就请鲁公女一起回去，鲁公女担忧跑不了那么远的路，张生说：“我抱着您哪。”鲁公女笑着答应，张生抱着鲁公女像抱个婴儿，一点儿不觉得累，习以为常。参加秀才的例行考试他也抱着鲁公女一起去，只是必须夜间行动。

张生取得乡试资格，想参加秋天的举人考试。鲁公女说：“您没做举人的福分，不要白跑啦。”张生听她的话，果断放弃乡试。四五年过去，鲁公被罢官，要回朝鲜，却穷得没钱运爱女的灵柩。想就近安葬女儿，又买不起坟地。看来，这位县官还是个清官。张生找到鲁公说：“我有块薄地靠近寺院，愿意用来安葬您家小姐。”鲁公很高兴。

张生尽力帮鲁公女安排了体面丧事。鲁公很感谢他却又不知道张生为什么这样做？鲁公走了，张生和鲁公女像夫妇一样快乐地生活。有天晚上，鲁公女倚在张生的怀里，泪如雨下，说：“五年恩爱，就得分手啦。您的恩情，我几辈子都还不过来啊。”

张生惊奇地问：“怎么回事？”鲁公女说：“您施恩给我这泉下之人，您诵的《金刚经》让我摆脱了前生罪孽，我要投生到河北给卢户部做女儿啦。如果您不忘我们的恩情，十五年后的八月十六日，请去找我，再续情缘。”张生哭着说：“我现在都三十多岁了，再过十五年，年近半百，快进棺材啦，就是找到您，能有什么作为？”

鲁公女哭着说：“我就是做奴婢也得报答您。”待会儿，鲁公女又说：“您送我六七里吧，这段路上有很多荆棘，我的衣服长，很难走过去。”鲁公女抱住张生的脖子，张生把她送到一条大路上，看到路旁有好多车马，马上或者一人，或者二人，车上或者三个人、四个人、甚至十几个人不等。

有辆最讲究的车，镶着金花挂着红帘，里边只有一个老太太在，看到鲁公女，招呼：“来啦？”鲁公女答应：“来啦。”回头看看张生说：“您就送我到这里吧，您回去，不要忘了我的话。”张生依依不舍地答应着，鲁公女走到车前，老太太拉她上车，车轮启动，车声隆隆，马声啸啸，走远了。

这是蒲松龄创造的转世投胎的模式之一，鬼魂们根据投胎后家庭地位的区别，骑着不同的马，坐着不同的车，鲁公女坐的是镶着金花的豪华车，象征着她将要再世为人，到富贵人家作小姐。张生惆怅地回到寺院，把日子记到墙壁上。

他想到念经有那样的神效，就继续虔诚地诵佛经。有天夜里梦到神人对他说：：“你的志向很好，但需要到南海去。”张生问：“南海多远？”神人说：“就在你心里啊。”张生醒来体味神人的话，更加相信佛祖，更加虔诚地修行，后来他的两个儿子都考中进士。张生富裕起来仍继续修行。

聊斋的原话：“念切菩提，修行倍洁。生虽暴贵，而善行不替。”在蒲松龄看来，一个人想获得长寿，获得美满的生活，先得搞好自己的道德修养，不要为富不仁，而要富而好礼，富而好善。蒲松龄不管在什么题材的小说里总是顽强地宣传这些既符合儒家道德又符合佛教教义的理念。

张生夜里梦到一个青衣人把他领到一个宫殿，有菩萨迎着他说：“你行善很好，原来你命中没有高寿，现在请求上天改变了你的命运。”张生给菩萨磕头。菩萨让他起来，请他坐下，给他喝有兰花香味的茶，又叫童子领他到池中洗浴。池水清洁，一条条鱼儿游来游去，水是温的，有荷叶香味。泡了一会儿，渐渐到池子深处，一不留神滑倒，水漫头顶。

张生惊醒了，发现自己做了个梦，觉得这个梦很奇怪。从此，他的身体越来越健康，老花眼重新清晰起来，自己捋一下胡须，白胡子一根一根落下来，再过一段时间，黑胡子也都掉光，脸上皱纹消失。几个月后，他的模样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一个样儿，他还特别喜欢参与少年郎游戏，喜欢穿得时髦漂亮，完全不像五十岁应有的样子，两个进士儿子不得不想方设法纠正突然返老还童的老子。

不久，张生的老伴死了，两个进士儿子想给突然变成美少年的老爹到有钱有势的人家续娶，张生说：“等我到河北回来再娶。”算算鲁公女约定的日期，带着仆人到河北。一打听，果然有个卢户部！也就是说，鲁公女果然按照她自己说的地点和人家再世为人了。

但是鲁公女清清楚楚知道自己的情人原来就是老张生，现在已年过半百，那么以少年郎面貌出现的张于旦，还能实现和鲁公女的约定吗？我们下次接着讲。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招远（1）张于旦［一］，性疏狂不羁（2），读书萧寺（3）。时邑令鲁公，三韩（4）人，有女好猎。生适遇诸野，见其风姿娟秀，着锦貂裘，跨小骊驹，翩然若画。归忆容华，极意钦想。后闻女暴卒，悼叹欲绝。

鲁以家远，寄柩寺中，即生读所。生敬礼如神明，朝必香，食必祭，每酹而祝曰：“睹卿半面，长系梦魂；不图玉人，奄然物化。今近在咫尺，而邈若河山，恨如何也！然生有拘束，死无禁忌，九泉有灵，当珊珊而来，慰我倾慕。”日夜祝之，几半月。一夕，挑灯夜读，忽举首，则女子含笑立灯下，生惊起致问。女曰：“感君之情，不能自己，遂不避私奔之嫌。”生大喜，挽坐，遂共欢好。自此无虚夜。谓生曰：“妾生好弓马，以射獐杀鹿为快，罪孽深重，死无归所。如诚心爱妾，烦代诵《金刚经》一藏数（5），生生世世不忘也。”生敬受教，每夜起，即柩前捻珠讽诵（6）。偶值节序，欲与偕归，女忧足弱，不能跋履。生请抱负以行，女笑从之。如抱婴儿，殊不重累，遂以为常。考试亦载与俱，然行必以夜。生将赴秋闱，女曰：“君福薄，徒劳驰驱。”遂听其言而止。

积四五年，鲁罢官，贫不能舆其榇（7），将就窆(biǎn)之（8），苦无葬地。生乃自陈：“某有薄壤近寺，愿葬女公子。”鲁公喜。生又力为营葬。鲁德之，而莫解其故。鲁去，二人绸缪如平日。

一夜，侧倚生怀，泪落如豆，曰：“五年之好，于今别矣！受君恩义，数世不足以酬！”生惊问之。曰：“蒙惠及泉下人，经咒藏满，今得生河北卢户部家。如不忘今日，过此十五年，八月十六日，烦一往会。”生泣下曰：“生三十余年矣，又十五年，将就木焉，会将何为？”女亦泣曰：“愿为奴婢以报。”少间曰：“君送妾六七里，此去多荆棘，妾衣长难度。”乃抱生项，生送至通衢。见路旁车马一簇，马上或一人，或二人；车上或三人、四人、十数人不等；独一钿(diàn)车，绣缨朱幰(xiǎn)（9），仅一老媪在焉。见女至，呼曰：“来乎？”女应曰：“来矣。”乃回顾生云：“尽此， 且去；勿忘所言。”生诺。女行近车，媪引手上之，展軨(líng)（10）即发，车马阗(tián)咽（ye）而去。

生怅怅而归，志时日于壁。因思经咒之效，持诵益虔。梦神人告曰：“汝志良嘉，但须要到南海去。”问：“南海多远？”曰：“近在方寸地。”醒而会其旨，念切菩提，修行倍洁。三年后，次子明、长子政，相继擢高科。生虽暴贵，而善行不替。夜梦青衣人邀去，见宫殿中坐一人，如菩萨状，逆之曰：“子为善可喜，惜无修龄，幸得请于上帝矣。”生伏地稽首。唤起，赐坐；饮以茶，味芳如兰。又令童子引去，使浴于池。池水清洁，游鱼可数，入之而温，掬之有荷叶香。移时，渐入深处，失足而陷，过涉灭顶。惊寤，异之。由此身益健，目益明。自捋其须，白者尽簌簌落；又久之，黑者亦落。面纹亦渐舒。至数月后，颔秃童面，宛如十五六时，兼好游戏事，亦犹童。过饰边幅，二子辄匡救之。未几，夫人以老病卒，子欲为求继室于朱门。生曰：“待吾至河北，来而后娶。”屈指已及约期，遂命仆马至河北。访之，果有卢户部。先是，卢公生一女，生而能言，长益慧美，父母最钟爱之。贵家委禽，女辄不欲，怪问之，具述生前约。共计其年，大笑曰：“痴婢！张郎计今年已半百，人事变迁，其骨已朽。纵其尚在，发童而齿壑矣。”女不听。母见其志不摇，与卢公谋，戒阍(hūn)人勿通客，过期以绝其望。未几，生至，阍人拒之，退返旅舍，怅恨无所为计。闲游郊郭，因循而暗访之。女谓生负约，涕不食。母言：“渠不来，必已殂谢。即不然，背盟之罪，亦不在汝。” 女不语，但终日卧。卢患之，亦思一见生之为人，乃托游遨，遇生于野。视之，少年也，讶之。班荆（11）略谈，甚倜傥。公喜，邀至其家。方将探问，卢即遽起，嘱客暂独坐，匆匆入内告女。女喜，自力起，窥审其状不符，零涕而返，怨父欺罔。公力白其是，女无言，但泣不止。公出，意绪懊丧，对客殊不款曲（12）。生问：“贵族有为户部者乎？”公漫应之。首他顾，似不属客。生觉其慢，辞出。女啼数日，竟卒。

生夜梦女来，曰：“下顾者果君耶？年貌舛异，觌面遂致违隔。妾已忧愤死。烦向土地祠速招我魂，可得活，迟则无及矣。”既醒，急探卢氏之门，果有女亡二日矣。生大恸，进而吊诸其室，已而以梦告卢。卢从其言，招魂而归，启其衾，抚其尸，呼而祝之，俄闻喉中咯咯有声。忽见朱樱乍启，堕痰块如冰，扶移榻上，渐复吟呻。卢公悦，肃客出，置酒宴会。细展官阀，知其巨家，益喜，择吉成礼。居半月，携女而归。卢送至家，半年乃去。夫妇居室，俨如小耦，不知者多误以子妇为姑嫜(zhāng)焉。卢公逾年卒。子最幼，为豪强所中伤，家产几尽。生迎养之，遂家焉。

[一]底本：康熙抄本；参校本：异史、二十四卷抄本、铸雪斋抄本、青柯亭刻本。

【注释】

（1）招远：山东东部的县。

（2）疏狂不羁：性格放纵，不挽礼法。

（3）萧寺：寺院。

（4）三韩：朝鲜的古名。

（5）《金刚经》一藏数：《金刚经》，佛经名；一藏数，即诵五千四十八遍。

（6）捻珠讽诵：手捻佛珠，在佛前朗诵。

（7）舆其榇：运走棺材。

（8）将就窆之：就地掩埋。

（9）绣缨朱幰：挂着大红车帘、绣花穗子。

（10）展軨：车轮转动。

（11）班荆：坐在草地上。

（12）殊不款曲：很不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