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林四娘 谁将故国问青天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林四娘》，听众朋友,特别是红迷朋友，一听，就会说，噢，林四娘，贾宝玉写过她呀，谁不知道？林四娘是明末清初名气相当大的传奇人物，贾宝玉曾经热情讴歌，说她美丽超群又武艺出众，在对付流贼的战斗中，以姽婳将军身份出现，以身殉国。这是《红楼梦》前八十回快要结束时的情节。

贾宝玉是小说人物，他歌颂林四娘，有相当多虚构成分。我们今天讲的，不是贾宝玉描绘的林四娘，是在改朝换代大悲剧中不幸遭难的女鬼。其实，清代大文学家王士禛也写过林四娘。一个小小的宫女，受到清代三位大文学家王士禛、蒲松龄、曹雪芹的关注，实在不简单，在这三位文学家笔下，林四娘呈现完全不同的面貌。

曹雪芹是在蒲松龄去世那一年出生的，他的年代离林四娘的年代比较远，曹雪芹又是把林四娘作小说人物写诗的对象，曹雪芹怎么看待林四娘，很难推论。我们也就不管它了。王士禛和蒲松龄是同时代人，而不管作为短篇小说的艺术成就还是描写人物，蒲松龄写的林四娘都比王士禛更出色。为什么？关键的关键，是乡野作家蒲松龄敢于写出对明代的故国之思，比如出现“谁将故国问青天”的诗句。清朝廷台阁重臣王士禛却一定要回避这个敏感话题。

我们先具体看看蒲松龄怎么描写林四娘。林四娘是个相当特殊的女鬼，一个怀抱家国之仇的女鬼，一个风雅凄丽楚楚可爱的女鬼。一个纵然做了鬼，仍然热爱生活，热爱诗词，怀念故国的女性。蒲松龄是把她放到凄美的人鬼恋故事中写。男主人公陈宝钥是福建人，是确实有的历史人物。

他到青州做道员，林四娘在他一人独坐时，突然掀开帘子进了他的书房。陈宝钥一看，来的女子并不认识，但是“艳绝”，美丽到顶点，什么打扮？“长袖宫装”，穿着长袖的宫女服装又漂亮到极点，陈宝钥马上想到，她是个鬼。陈宝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青州是明代衡王府的所在地，穿宫装的女子只能属于已经灭亡的明代宫廷，当然是鬼了。即使是鬼，陈宝钥仍然喜欢。为什么喜欢？她太美了，而且不是世俗的美，是风雅之美，文雅之美，有思想内含的美。

陈宝钥拉着她的衣服让她坐下后，一交谈，发现她“谈词风雅”，什么叫“雅”？有文化，有教养，出口成章，诗词经典信手拈来。前辈小说家的女鬼常常狰狞可怕，聊斋女鬼用上了“雅”这个词，很不寻常。接着，陈宝钥拥抱她，她也不大拒绝，陈宝钥动手脱她的衣服，她非常羞怯，但也不拒绝，只是说明，我二十岁，还是处女，你亲热的动作不能太粗暴。

两个人亲热之后，陈宝钥才知道美女的名字叫林四娘，陈宝钥想详细打听林四娘的来历，林四娘对陈宝钥说了这样的话“一世坚贞，业为君轻薄殆尽矣，有心爱妾，但图永好可耳，絮絮何为？”我一辈子的清白之身，都被你轻薄得几乎不存在了，你如果有心爱我，我们只要永远相好就行，絮絮叨叨问个不停做什么?

陈宝钥和林四娘相处，蒲松龄着力写林四娘身上四个字，美、雅、悲、情。一个是“美”，艳绝；一个是“雅”，精通音律，欣赏诗歌，会读佛经，会写诗，一个是“悲”，总是带着悲悲惨惨的情绪，因为她是在改朝换代屈死的女鬼，一个是“情”，这个情，主要不是她对陈宝钥的情，而是她的故国之情。

林四娘和陈宝钥谈起音律，能判别各种音调，也能自己作曲唱歌，而且唱的都是所谓“伊凉之曲” 伊、凉，唐代的伊州和凉州，这个地方的曲调非常哀婉。林四娘的声音哀婉动人，陈家的人偷偷在外边听，听完了都流泪。林四娘唱完自己也潸然泪下，陈宝钥安慰她不要唱亡国之音了，林四娘回答非常有哲理：“声以宣意”声音是表达情意的，悲哀的曲子不能令人快乐，快乐的曲子不能让人悲哀。

“声以宣意”四个字很有深意，她唱亡国之音，就是抒发亡国之痛。陈宝钥的妻子担心丈夫遇到鬼或狐狸精会祸害他，劝陈宝钥和林四娘断绝来往，陈宝钥不听，照样和林四娘来往，只是不断盘问林四娘，终于把她的身份问清楚了，她对陈宝钥说：我是衡王府的宫女，遭难而死，已经十七年，因为您有情有意，我愿意和您结合，我不敢祸害你，如果你怀疑我，咱们就分手。

陈宝钥说，我们如此恩爱，我怎么可以不知道你的底细？陈宝钥好奇地问到衡王府的事情，林四娘说得津津有味，说到衡王府最后的败落，泣不成声。林四娘最大的爱好是读佛经，她想用这种方式求得来生的幸福。林四娘和陈宝钥一起评论诗词，遇到哪些词句写得不太美妙，林四娘总能准确地指出来，遇到写得特别好的，她就用悠扬的黄鹂一样的娇声长呤，意态风流美好，陈宝钥和她一起聊音乐诗词，总不觉得疲倦。陈宝钥问林四娘：你会写诗吗？林四娘说：活着时偶而也写。但她不肯背给陈宝钥听。

到了林四娘终于要把自己的诗写给陈宝钥看时，就是他们分手的时候了。三年之后，林四娘来向陈宝钥惨然告别，告诉他：阎王爷因为我生前无罪，死后不忘念佛经，让我托生到一个贵族家庭。今晚就分手。

林四娘“慷慨而歌，为哀曼之音，一字百转，每至悲处，辄便呜咽。”慷慨地唱起了悲哀的歌曲，唱得自己呜咽不止。然后，她要了笔墨用端正美好字迹写下自己的诗，“掩袖而去”，用袖子掩着脸走了。这是个擦眼泪动作。诗是这样的：“静锁深宫十七年，谁将故国问青天？闲看殿宇封乔木，泣望君王化杜鹃。海国波涛斜夕照，汉家箫鼓静烽烟。红颜力弱难为厉，蕙质心悲只问禅。日诵菩提千百句，闲看贝叶两三篇，高唱梨园歌代哭，请君独听亦潸然。”

诗的大体意思是：我遭难而死已经十七年，现在谁还追念消亡的故国呢？看着密林深处的衡王故宫，泪眼婆娑好像看到衡王化成泣血的杜鹃。沿海南明抗清势力日薄西山，昔日战火烽烟成了歌舞升平，我一个弱女子还能做什么？好好念佛经，长歌以当哭！

林四娘本来像雾中观花，迷离恍惚，她的身份已明，迷雾散去。我们知道，知书达理、纯洁善良的少女原来是无辜牺牲于国难的冤魂。如泣如诉诗句写出林四娘不幸身世，表达她的愤怒和哀怨。诗歌具体交代林四娘遇难的时间，明确点出“故国”、“汉家”等字样，直抒亡国之痛。用蜀王杜宇死后化杜鹃泣血等典故表达对故国的怀念，对清兵滥杀无辜提出强烈的控诉。深沉哀婉的诗句最后确立林四娘形象。

我们讲《林四娘》，听众朋友关心的一个问题是：历史上到底有没有林四娘？综合各种记载看，林四娘是确实存在的历史人物。根据王士禛记载，她是金陵人，被衡王以千金聘入宫中，留下一卷诗。那么，衡王是什么人？是明代的藩王，衡王府所在地是青州。末代衡王在明代崇祯十五年（1642）年，清兵屠济南，兵临青州城下时，衡王和明代地方官员协同抗清，保全了青州。顺治元年（1644），李自成的部下赵应元袭入青州，杀了清朝的招抚使，要立衡王为帝，重振明朝基业。

在清初，衡王已经成为复明抗清的旗帜。顺治二年（1645）衡王被押送北京，顺治三年衡王府一百三十八个宫女被押送北京，不少人自杀。林四娘大概是其中之一。衡王是牵涉前朝“鼎革”的重要人物。而林四娘是他的宫女。林四娘的不幸遭遇是千百明代末年宫女不幸命运的代表。

在清代康熙年间，关于林四娘的记载已经有七八种，最有影响的是王士禛《池北偶谈》中记的林四娘和林西铭的林四娘记。林西铭的文章和衡王没什么关系。王士禛的《池北偶谈·林四娘》大致内容是：林四娘是明末衡王宠爱的宫女，不幸早死，埋在宫中，王府荒废后，福建人陈宝钥任青州观察，林四娘鬼魂出来，和他一起饮酒赋诗，说到衡王宫的事，非常悲哀。临别送给陈宝钥一卷诗。

王士禛对林四娘的处理，充分表现出贵为翰林院侍讲学士的政治考量:简而言之，一，林四娘之死和改朝换代的悲剧没关系；二，林四娘是衡王宠爱的人物，不是纯洁的少女；三，林四娘诗歌中没有“谁将故国问青天”、“汉家萧鼓静烽烟”“泣望君王化杜鹃”的字样。而蒲松龄别出心裁，不仅写林四娘多才多艺，懂音律，擅诗词，而且她是纯洁少女。

蒲松龄把故意其他人笔下宠擅后宫的林四娘写成纯洁少女，正是他用心良苦处。他就是要将美好的东西、纯洁的东西毁灭给人们看。林四娘像洁白的羔羊一样柔弱无辜，却在改朝换代的腥风血雨中死于非命。而这位女鬼并不控诉什么，她只是用优雅的诗句缅怀“故国”，只是对不幸的命运逆来顺受，只是念佛经以求来生。

蒲松龄讴歌为前朝死节的衡王宫人，这是借鬼魂写兴亡之叹。蒲松龄身份低微却能够直面人生，用人鬼恋的形式写出了改朝换代过程中的民族之痛。所以《林四娘》被很多研究家看成了解蒲松龄民族情绪的重要作品。聊斋林四娘成为众多描写林四娘作品中最出类拔萃的一篇。

最有思想价值，艺术成就最高。《林四娘》是凄美的、以国破家亡为背景的人鬼恋，我们下一次讲的人鬼恋《鲁公女》完全不一样。人鬼相恋，可以再世重圆。人老了还可以返老还童。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青州道陈公宝钥(1)［一］，闽人。夜独坐，有女子搴帏入。视之，不识，而艳绝，长袖宫装(2)，笑云：“清夜兀坐(3)，得勿寂耶？”公惊问：“何人？”曰：“妾家不远，近在西邻。”公意其鬼，而心好之，捉袂挽坐，谈词风雅，大悦；拥之，不甚抗拒，顾曰：“他无人耶？”公急阖户，曰：“无。”促其缓裳，意殊羞怯。公代为之殷勤。女曰：“妾年二十，犹处子也，狂将不堪。”狎亵既竟，流丹浃席。既而枕边私语，自言“林四娘”。公详诘之，曰：“一世坚贞，业为君轻薄殆尽矣，有心爱妾，但图永好可耳，絮絮何为？”无何，鸡鸣，遂起而去。

由此夜夜必至。每与阖户雅饮，谈及音律，辄能剖悉宫商(4)。公遂意其工于度曲(5)。曰：“儿时之所习也。”公请一领雅奏，女曰：“久矣不托于音(6)，节奏强半遗忘，恐为知者笑耳。”再强之，乃俯首击节，唱“伊凉(7)”之调，其声哀婉，歌已，泣下。公亦为酸恻，抱而慰之曰：“卿勿为亡国之音，使人邑邑。”女曰：“声以宣意，哀者不能使乐，亦犹乐者不能使哀。”

两人燕昵，过于琴瑟。既久，家人窃听之，闻其歌者，无不流涕。夫人窥见其容，疑人世无此妖丽，非鬼必狐；惧为厌蛊，劝公绝之。公不能听，但固诘之。女愀然曰：“妾衡府(8)宫人也。遭难而死，十七年矣。以君高义，托为燕婉，然实不敢祸君。倘见疑畏，即从此辞。”公曰：“我不为嫌，但燕好若此，不可不知其实耳。”乃问宫中事，女缅述，津津可听，谈及式微之际(9)，则哽咽不能成语。女不甚睡，每夜辄起诵《凖提》、《金刚》(10)诸经咒。公问：“九原(11)能自忏耶？”曰：“一也。妾思终身沦落，欲度来生耳。”又每与公评骘(zhì)(12)诗词，瑕则疵之；至好句，则曼声娇吟，意绪风流，使人忘倦。公问；“工诗乎？”曰：“生时亦偶为之。”公索其赠，笑曰：“儿女之语，乌足为高人道。”

居三年，一夕，忽惨然告别。公惊问之，答云： “冥王以妾生前无罪，死犹不忘经咒，俾生王家。别在今宵，永无见期。”言已，怆然，公亦泪下。乃置酒相与痛饮。女慷慨而歌，为哀曼之音，一字百转；每至悲处，辄便呜咽。数停数起，而后终曲。饮不能畅，乃起，逡巡欲别。公固挽之，又坐少时，鸡声忽唱，乃曰：“必不可以久留矣。然君每怪妾不肯献丑，今将长别，当率成(13)一章。”索笔构成，曰：“心悲意乱，不能推敲。乖音错节，慎勿以示人。”掩袂而出。公送诸门外，湮然而没。

公怅悼良久。视其诗，字态端好，珍而藏之。诗曰：“静锁深宫十七年，谁将故国(14)问青天？闲看殿宇封乔木(15)，泣望君王化杜鹃(16)。海国波涛斜夕照，汉家箫鼓静烽烟(17)。红颜力弱难为厉(18)，蕙质心悲只问禅。日诵菩提(19)千百句，闲看贝叶(20)两三篇，高唱梨园(21)歌代哭，请君独听亦潸然。”诗中重复脱节，疑传者有错误。

[一]底本：康熙抄本；参校本：异史、二十四卷抄本、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青州道陈公宝钥：青州道，即青州道员。清代一省分若干道，派道员。陈宝钥，福建人，康熙二年(1663)年任青州道员。

(2)宫装：穿宫女服装。

(3)兀坐：独自孤零零地坐着。

(4)剖悉宫商：懂得剖析音律，擅长音乐。“宫商”指“宫商角徵羽”，古代音阶，亦称“五音”。

(5)工于度曲：善于按谱填词，唱曲儿。

(6)久矣不托于音：很长时间不唱了。

(7)伊凉之调：悲凉的曲调。伊、凉，唐代的伊州和凉州，其地的歌曲曲调哀惋。

(8)衡府：即衡王府。明代末代衡王封于青州。

(9)式微之际：衰败的时候，灭亡的时候。

(10)《凖提》、《金刚》：佛教的主要经典。

(11)九原：九泉，阴司。

(12)评骘：评论，评定。

(13)率成：不假思索地写成。

(14)故国：指明朝衡王府。

(15)乔木：高大的树木。此句意即：衡王府隐藏在高大的树木之中。

(16)君王化杜鹃：用蜀王杜宇死后化为子规（杜鹃）故事。

(17)烽烟：边地报警的烟火。静烽烟，即战火熄灭。

(18)厉：厉鬼。

(19)菩提：梵文，佛教名词，彻悟成佛之意。

(20)贝叶：印度贝多罗树的叶子，制作后可代替纸抄佛经，故佛经亦称“贝叶经”。

(21)梨园：唐玄宗时训练乐工的地方，此指宫中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