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巴恩斯 _ 《终结的感觉》与被质疑的记忆

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苗炜。欢迎和我一起探寻“谁在书写我们的时代”。

上一节，我们讲了巴恩斯小说的主要特点——反讽，接下来我们来讲巴恩斯很有代表性的一部小说《终结的感觉》。

我曾经和一位编辑聊天，问他怎么看待巴恩斯的小说，那位编辑说，不喜欢，因为巴恩斯的小说有太多是从观念出发了。这的确是巴恩斯的一个特点，他的小说通常从一种情境出发，可能是一种道德上的失误，然后开始追问，下面会发生什么。他的小说，先有人物和故事的情况很少。这是巴恩斯自己在一篇专访中承认的。在这篇访问中，巴恩斯谈到了自己的作品，他说他的代表作是《福楼拜的鹦鹉》（Flaubert's Parrot，1984) ，这篇小说给他赢得了足够的声誉。不过，我今天推荐的是他的另一本小说，《终结的感觉》（The Sense of an Ending，2011)，这本小说在2011年获得了布克奖。布克奖是英国评选的年度最佳小说，原来只在英国、爱尔兰和英联邦国家中评选，现在全世界用英语写作的作家都可以参与评选。

▲[英] 朱利安·巴恩斯：《终结的感觉》

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

人生故事不只是讲述“发生了什么”

朱利安·巴恩斯有一个哥哥，这位哥哥是哲学教授，研究亚里士多德的专家，兄弟两个对童年的一些事情，记忆完全不一样，比如当年姥爷杀鸡给他们吃，怎么杀的鸡，两人的记忆就不一样。如果说小孩子的记忆不靠谱，那成年人的记忆也并不那么准确，巴恩斯的姥爷姥姥，都有记日记的习惯，隔一段时间，两个人还会互相读日记，某年某月某日，姥爷的日记里写到，在花园里干了一天活儿，种土豆；姥姥的日记里却写着，这一天下大雨，花园里一片泥泞，根本没法儿干活。

成年人都有过类似的体验，对于同一件事，两个人的记忆不太一致。巴恩斯的小说《终结的感觉》，最初的起因就在这里，探究记忆的不可靠。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叙述，主角名叫托尼，六十多岁，已经退休，差不多正是巴恩斯写作这本小说时的年龄。小说分成两个部分，第一部分讲的是青春往事，讲托尼十多岁、二十岁前后发生的事，第二部分就到了托尼六十多岁的时候，小说翻译成中文，大概就十万字，一天就能读完，读起来也没有什么障碍，故事非常简单，书中还有许多人生感悟，所谓的“金句”，你看了会有所触动。

其实，许多人都有讲述自己人生故事的本能，你在出租车上碰到一个司机，谈得投机，他可能都会给你讲讲他的前半生是怎么度过的，你春节回家，碰到一个老同学，他问你，哎呀，好几年没见，这几年你过的怎么样？你只要回答这个问题，就进入了叙述。

许多人的人生并不能构成一个完整的叙述，并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但许多人讲述自己的人生，或者在自己的内心勾勒其人生轨迹的时候，总是有故事线的，或者用一个文学上的术语，是有叙事弧的，因为什么事，所以有了什么事，我对这个事情是如此看的，所以我做了这样的一个选择，等等，这样的故事要讲述一个人何以成为今天的模样。

有一位文学教授说：

“人生故事并不是简单地映照个体，它是个体最重要的一部分。人生故事不只讲述发生了什么事，还要讲述这些事为什么重要，又怎样形成个体身份的认同。”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可以说，人到了中年，到了暮年，总会在心里勾勒出一个关于自己的小说，他会组织自己的记忆，用想象篡改一下记忆，他可能会吹牛，会删改一些片段，努力让自己的人生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最好还有点儿意义。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说得残酷点儿，这么做的目的是对抗死亡。

▲The Sense of an Ending

Publisher：Jonathan Cape

2011首版封面

无法转述的叙述方式

《终结的感觉》这本小说，第一部分写的是托尼的青春时代，他在中学里认识了一个朋友叫艾德里安。艾德里安成长在单亲家庭，很聪明，他在历史课上和老师讨论到底什么历史，说不可靠的记忆和不充分的材料相遇，所产生的确定性就是历史。艾德里安中学毕业后获得了剑桥大学的奖学金，托尼去布里斯托尔大学读历史，托尼交了一个女朋友，叫维罗尼卡，两个人小心翼翼地交往。

有一次，托尼去维罗尼卡家度周末，认识了维罗尼卡的父亲、母亲和哥哥，他和这一家人相处得并不算融洽，但也没什么特别不融洽的，他和维罗尼卡的关系差不多也是这样，没什么不好，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年轻时总会谈几次无疾而终的恋爱，托尼和维罗尼卡的关系维持了一段时间就结束了。可是后来，维罗尼卡和艾德里安好上了，艾德里安写信来，告诉托尼，我和你的前女友在交往，托尼回了一份信。托尼很快有了新女友，看起来他们都会有各自的生活，然而，艾德里安在22岁的时候自杀了。这就是小说第一部分的内容。

第二部分，一下子就过去了四十年，托尼退休了，离婚了，有一个女儿，有一个外孙女，忽然接到了律师函，说维罗尼卡的妈妈去世了，给他留下一份遗产，500英镑，还有她保留的艾德里安的日记。托尼好奇，自杀的艾德里安会在日记里写什么呢？他的日记为什么会在维罗尼卡的妈妈手里？于是他联系上了维罗尼卡，见到了艾德里安的儿子，这个孩子四十多岁了，精神不太正常，最后托尼得知，艾德里安这个孩子，并不是和维罗尼卡生的，而是和维罗尼卡的妈妈生的，艾德里安经历了一场不伦之恋。

这就是小说的梗概，听起来略有一点儿狗血，但实际上，只有托尼和维罗尼卡谈恋爱那部分笔墨稍多，小说是用第一人称叙述的，非常适合描述谈恋爱时的一些微妙感受，而艾德里安的自杀以及艾德里安的不伦之恋，都是托尼得到的消息，就像我们听到朋友的生活中发生了一些变故，这些变故并不是我们亲历的。

小说的故事梗概，是很难总结的。因为故事梗概是包含在叙述之中的，我们可以复述一个小说的故事梗概，但我们没法转述一个作家独特的叙述方式。年轻人总幻想自己的未来，年老的人则编造自己的过去，小说第一部分，是几个年轻人的速写，小说的第二部分则是老男人的一些感悟，比如托尼说——我仍然喜欢读历史，当然也包括我有生之年所发生的一切正史，撒切尔夫人、9•11事件，全球变暖，阅读之时自然带着恐惧、担忧以及谨慎的乐观。

但在阅读这一段历史时，与阅读古希腊罗马、大英帝国或俄国革命时的感受却迥然不同，我从未完全相信它。托尼的意思是，我不相信当代史，我觉得那些已被公认的历史比较牢靠。你有这种感受吗？因为我们置身于当代历史中，我们接触到来自当下的不同的素材，反而觉得对当下历史的描述有点儿靠不住，而那些年代久远的事，叙述相对固定，我们好像更确信。

这种感觉是时间带来的吗？托尼说，如果我们无法理解时间，无法掌握其节奏与进展，我们何以理解历史，何以理解我们自己那微小、私密、基本无从记录的历史。再比如这一段——时间先安顿我们，继而又迷惑我们。我们以为自己是在慢慢成熟，其实我们只是安然无恙而已。我们以为自己很有担当，其实我们十分懦弱。

艾德里安上中学的时候喜欢读加缪，他自杀时留下一份遗书，他说生命不是我索求而来的礼物，所以我可以不要它。艾德里安的自杀，会让托尼审视生命，是的，我活了下来，活了此后的四十多年，结婚生子，当了爷爷，这一生有一点儿成就，有一些遗憾，我自觉生命很有趣，不过，要是别人觉得我此生乏味，我也不会抱怨或者感觉意外。

再比如，书中还有个很有意思的情节：艾德里安和维罗尼卡决定交往时，曾经给托尼写了一封信，托尼回了一封信，在托尼的记忆中，这封回信还算得体。然而，四十年后，维罗尼卡把自己保留的那份信的复印件送给托尼看，托尼才发现，原来那封信非常恶毒，他咒骂艾德里安和维罗尼卡背叛了他，诅咒时间会在他们的孩子身上报复，艾德里安的确留下了一个不太正常的孩子，不是和维罗尼卡生的，而是和维罗尼卡的妈妈生的。

这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场不伦之恋给那个家庭带来怎样的伤害？家庭成员之间经历了怎样的撕裂？维罗尼卡的妈妈怎么照顾这个不正常的孩子？在她去世后，维罗尼卡又花了多少心血照顾这个弟弟？作者没写这些悲伤的故事，托尼很侥幸地避免了生活中这些伤痛和残酷的考验，但生活也不会有所恩赐，他会为年少时的恶毒产生悔恨，我们要知道：

“我们天性中最优美的品格，好比果实上的粉霜一样，只能轻手轻脚，才得以保全。然而人与人之间就是不能如此温柔地相处。”

其实我们读小说的时候都会有一种感受，好像被认真对待了，像被丝绒包裹似的，也好像有一个人在安抚着你的心灵。这就是读小说能给你带来的一种最大安慰，好像和一个心灵，一个人，温柔地相处着。

对记忆的质疑

《终结的感觉》这是本很薄的小说，作者在回忆，同时在质疑这种回忆，当你到了暮年，你很少能想象未来了，岁月会带给你新的感受，你的人生见证者越来越少，朋友们都四散，有的已经去世，确凿的证据随之减少，你对当下的你和曾经的你都不在那么笃定了。

我们在前面说过，几乎每个人都会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申请学校会写一封申请信，找工作会写一份简历，同学聚会会回忆一下青春往事，会怀旧，到老了可能会偷偷写个回忆录，这种讲述，哪怕是内心里完成的讲述，都会给我们带来一种稳定感，我经历了这样的事，我成为了今天的我。

但在生命的暮年，所有改变的可能性都终结了，那些不知道或者不明白的事，就永远不知道或不明白了。这本小说的结尾一句是：有累积，有责任，除此之外，还有动荡不安。浩大的动荡不安。托尼已经到了暮年，很平静的生活忽然被一封律师函打破了，年少时朋友的自杀，让他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命，他看到了其他人生命中的隐痛，他感到了不安，浩大的动荡不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弥补，挽救，重来。

小说是很难复述的，我在这里要讲一个故事，我想通过故事讲述阅读的重要性。

这个故事是从一本很严肃的文学理论著作里看来的。说的是英国一个贵族人家，有一天女佣给女主人去送早餐，结果发现女主人偷情，女主人的情人看见女佣进来，赶紧躲在被子下面，但女主人不动声色，光着上半身在床上坐着，所以女佣看见了女主人的胸。女佣回来就跟管家说，我撞见女主人偷情了。管家说，嗨，女主人经常偷情，原来就有一个仆人也见过女主人偷情，光着身子坐在床上。女佣听了，很是激动，她说：他看见了吗？真看见了吗？像我一样看见女主人的乳房像一对鹅似的在晃悠？女仆看见了女主人的胸，她为此感到震惊，这种真正看到的感受太强了，以至于她怀疑那些转述而来的经验，别人真的看到了吗？像我一样看到了吗？像鹅一样晃动？像伤口一样？

这就是阅读原作的魅力，阅读原作，获取直接的感受，怀疑那些转述，看到一个真正的胸。

希望你们有时间读一读《终结的感觉》，下一节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