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季】21.2|辛德勇：告诉你一个真实的废皇帝

刘贺的颜值 

谈到刘贺的历史形象，大家一定会首先关注他的外貌。

海昏侯墓室的完整发掘，从表面上看，似乎给人们了解他的相貌，提供了难得的机会。因为完整而未经后人扰动的墓室，意味着里面可能保存着完好的骸骨，有了这身骨架，就可以非常接近地复原出来刘贺的身高体态以至面相。这是我们大家人所共知的常识。

可是，遗憾得很，等到打开刘贺墓室之后，考古学家发现，墓主人的尸骨，早已化作泥土，只剩下口中满口牙齿。尽管有些专家学者期望通过这些牙齿DNA的检验来复原刘贺的相貌，但我想不明白怎么能够做到这一点；至少直到今天，我们并没有看到这样的成果。

这一情况，很直观、很形象地向我们说明，即使是像刘贺体态形貌这么浅层的历史问题，也不是完全抛开传世文献的记载就能如愿获得的。

海昏侯墓园五号墓

好了，让我们回到传世文献的记载当中，就可以看到他的基本形象，这就是在《汉书》刘贺的传记里，谈到他的长相是，大高个儿，身体还很魁梧，这一点，好像还真有几分帝王之像。可是，其他方面，就不那么美妙了：小眼睛，尖鼻头。鼻头尖，这不一定就不是好面相，像现在欧美白种人的鼻子，普遍都比较尖，可那得整个鼻子都匹配，得鼻子大。刘贺则不是这样，他的鼻子是既“锐”且“卑”，也就是鼻骨相当低矮，这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小老鼠了。再加上头发稀少秃眉毛，你闭着眼睛想想看，这就要多难看该有多难看了。

过去，中国人讲一个人的面貌，有句老话，叫“望之非人君之像”，就是说你一看面相就知道不是当皇帝的料。看了上面的介绍，我想大家很容易想到，刘贺就没有长出一副皇帝的面相。

当然，这只是表面现象，不是我们在这里所要谈论的主要问题，我们要谈的核心问题，是刘贺以自己的品性行为在历史上留下的政治形象。

昌邑王二世 

谈到刘贺的政治命运，需要把话讲得远一些，需要从他这个皇孙做皇帝之前怎么成为昌邑国的小王爷说起，而这样的原委，都写在《汉书》等传世文献当中，不是靠任何考古发现所能了解、所能认识的，今天不行，将来也永远不会行。

在《汉书》等传世基本文献里，我们可以看到一条河，一条连绵不断的历史长河。我们只有进入这条河流，溯源而上，才能找到刘贺一生的命运到底是怎样发生的，这样才能看清他留在历史中的形象到底是个什么样。

在进入长安城里当皇帝之前，他的身份，是个诸侯王，用后世的说法讲，就是个王爷。西汉时期，凡是受皇帝册封成为王爷的人都会有个封国，也就是都有个他自己的独立王国，而刘贺的王国叫作“昌邑国”。

同西汉时期其他那些王国比起来，这个昌邑国，可以说是个得天独厚的好地方。那么好在哪里呢？

第一，这里是全国最富庶的地方之一。地势平衍，人口稠密，农业发达，林木等野生资源丰富。第二，这里是大汉帝国的交通枢纽。不管是水上运输，还是陆上交通，全国最重要的东西向干道和南北向干道，都在昌邑国这里交汇。富庶的土地，四通八达的交通道路，这确实堪称是一处得天独厚的好地方，更比后来他去的今江西南昌附近那个叫作“海昏”的地方好得多了。

人们一定要问：汉武帝有那么多个子孙，这么好的一个好地方，怎么就轮到了刘贺了呢？这好运不是来自他自身，而是来自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刘髆，才是昌邑国的第一代王爷；若是藉用西洋人的说法，也不妨将其称作“昌邑王一世”。

这位“昌邑王一世”刘髆，是汉武大帝的儿子。可是汉武帝有好几个儿子，膝下并不是只有刘髆。刘髆能够得到昌邑这块得天独厚的好地方作封国，是得益于他的母亲——他的生母是汉武帝最为宠爱的夫人、也就是那位倾城倾国的美人李夫人。正是因为这一点，刘髆得到了昌邑国这块好地方。不过好景不长，刘髆年纪轻轻就去世了，于是就把这个王国留给了六七岁的儿子刘贺。

这位年纪幼小的国王，在昌邑国里无忧无虑地成长。虽然有一些同当时所有少年贵族一样的缺点、即为人处世不大着调之外，也没犯下什么大的过错。本来可以继续享乐到底以终其一生的。

可是，一个完全让他意想不到、甚至谁都难以想到的机缘，把他带到长安城未央宫里，成了真龙天子。

用现在世俗小民的眼光来看而暂时不考虑后来的经历和结果，这真是天上掉下来一块大馅饼，砸到了刘贺的头上。

西汉未央宫平面图

天上掉馅饼 

可是，这块馅饼为什么砸到了刘贺而不是他人，不是砸到其他那些西汉的王爷头上，这就还要从当时的时代大势说起；至于刘贺本人的因素，那么只能说能够轮到此等好事，是因为他多少有点傻，脑子不够灵光。

这个时代大势，说来话长，要从所谓“巫蛊之变”说起。过去中外学者众口一词，都说“巫蛊之变”是卫太子刘据受奸臣江充栽赃陷害而引发的，卫太子本人根本没有对汉武帝搞过什么巫蛊之术，而我经过认真研究后得出的结论，却是卫太子确实对汉武帝施行了蛊术，并且在事情败露后铤而走险，举兵反叛。结果，兵败自杀。

在经历了“巫蛊之变”以后，汉武帝对身边所有人的疑忌都愈加深重，各位成年的皇子，也不会例外。道理很简单，皇太子刘据敢于这样做，是因为他人已成年，而且有一批属臣宾客为其效劳，而这些成年的皇子，他们每一个人，都随时有可能再行巫蛊，或是干脆直接起兵犯难，置自己于死地。

这样一来，汉武帝亲生的儿子，就剩下了年幼的刘弗陵一人可以作为皇储而不受汉武帝的猜忌。这样，就在汉武帝去世之前两天，宣布将幼子刘弗陵立为太子，准备继承帝位。年少的刘弗陵，还不懂人事，当然不会做出对汉武帝不利的举动，可麻烦的是，他也做不了什么人事儿，更不用说治理一个偌大的国家了。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对此当然也是一清二楚，他精心设计，为刘弗陵、也就是后来的汉昭帝安排了一组顾命大臣来辅佐他，而刘贺其人荣辱浮沉的经历，也就是他的废皇帝形象，也就由此开始呈现在历史舞台上了。

汉武帝是安排了霍光、田千秋（又称车千秋）、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这五位大臣一道来辅佐昭帝，处置朝政，同时让他们几个人互相牵制，谁也无法专擅朝政，可谓“五臣共和”。

可是西汉王朝和它所继承的嬴秦王朝一样，其政治体制本身就是专制的。在这一实质性因素的主导下，不管是权臣的控御欲望，还是实际行政运作的需要，都必然要打破这一“五臣共和”的局面，将全部权力集中到一位强臣的手上。这个强臣，就是汉武帝最为信任的霍光。没过多久，霍光就成功地排除了其他几位辅政大臣，把权力牢牢控制在自己一个人的手中。

这条登上权力顶峰的路，走得十分顺畅，所有的障碍，都被顺利排除。不过，也有出乎霍光意料之外的事：这就是好不容易才得以不受任何制约地加以操控的汉昭帝，竟然在二十二岁就早早离世，而且没有留下子嗣可以继承帝位。这使得霍光不得不另行寻找一个新的傀儡，而霍光最初找到的这个傀儡，就是昌邑王刘贺。

27天皇帝梦 

根据相关情况来推测，霍光选择昌邑王刘贺来继承帝位，大概是基于如下几点考虑：第一，刘贺是武帝的孙子，辈份比汉武帝其他儿子低，而且当年还不到二十岁（估计大概在十八九岁上下），虽已成年，但政治经验很浅，这样就比较容易控制。第二，从《汉书》记述的一系列行为举止来看，刘贺的神智肯定不够十分健全，当时人张敞称之为“清狂不惠”，“不惠”就是不够聪明，而所谓“清狂”，乃是“白痴”的另一种说法。

一般来说，白痴当然要更好对付一些。不过白痴也有白痴的坏处，就是往往不会妥当地审视利害，按照常理出牌，特别是昌邑王刘贺这种“清狂”型的白痴，毕竟还有“狂”的一面，若是完全失控发作起来，说不定会比正常人还难控制。

刘贺从进京的路上开始，直到进入未央宫领受皇帝玺绶之后，做出了一系列奇奇怪怪的举动，但都只是生活琐事，完全符合他脑子不够灵光的生理状况。

按理说，这些都是霍光意料之中的事情，也应该是他暗中得意的事情。可是，在刘贺登上皇帝御座仅仅二十七天之后，霍光却举述一系列失于检点的生活琐事，冠以“行昏乱、危社稷”的罪状，动用刚刚死去的昭帝的皇后、也就是当时所谓“上官皇太后”的名义，将其废归故国。

除了“昏乱”之外，霍光在数落刘贺罪过的时候，还用了很多大词儿，像“淫辟”、“狂悖”、“狂乱无道”、“淫乱”等等，但究其实质性内容，却都只是一些失于检点的生活琐事，不仅刘贺从小就这样，其他刘氏皇室成员也都差不多，这帮皇家贵族谁也好不到哪里去，都这么个活法。也就是说，刘贺并没有犯下什么了不得的过失。

假如刘贺的举止行为，确实已经危及社稷，理应举朝上下，尽人皆知，当霍光宣布废黜其帝位的决定时，人们自宜平静接受。然而，当时的实际情况，却是“群臣皆惊愕失色”，这显示出并没有相应的征兆，其间必有隐情。

其实这一事件的真相，并不难揭示，从昌邑王刘贺和霍光这两方面都能够找到清楚的线索。在独揽朝政多年之后，霍光安排迎立昌邑王的意图，当时冷眼旁观者都一清二楚。在昌邑王入京时，其王府中尉王吉即特地上书，恺切陈情，业已着重谈到这一点，即非常明确地告诫昌邑王，他的身份，只是霍光选择的傀儡，所以即位后只能像昭帝一样“垂拱南面”而“慎毋有所发”，即绝不能触动霍光的权柄。

孰知刘贺的脑子确实有点傻，并没有能够依言行事，竟然头脑发热，真的发号施令，像模像样地做起皇帝来了。要仅仅是一些寻常的日常政务，霍光或许还会任由他吆五喝六地折腾一阵儿，可是，刘贺竟然在手下昌邑国旧臣的教唆下着手调整宫廷禁卫兵马，用自己从昌邑国带入京城的心腹去更换原来由霍家人执掌的这样的关键职位。

刘贺这个傻子的用意，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以霍光处事之精明，当然更是一清二楚。这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关键节点，霍光当然不能坐以待毙，而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这就是先下手为强，抢先废黜刘贺，另选一个刘家子孙来做傀儡。

于是，仅仅坐了二十七天皇帝的刘贺，命运就像坐过山车一样，转瞬之间，又从高峰跌入谷底，被霍光动用上官皇太后的名义，将其逐出未央宫，以一介庶民的身份而被禁锢在昌邑国故宫之中。

好了，现在我们大家明白了，不管刘贺稀里糊涂地当上“真皇帝”也好，还是又稀里糊涂地被罢黜成为“废皇帝”也好，他的历史形象，可谓成也霍光，败也霍光，完全是由霍光一手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