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18 喜马拉雅FM
这个春节，我所在城市阴雨绵绵，仿佛时间忘记了这开春时节，直接跳跃到了雨纷纷、欲断魂的清明。
这样缠绵凄婉的天候，是容易让人想起古人的悼亡之词的。
中国文人的悼亡之作，以词而言，最好的应该是苏轼的《江城子·生死两茫茫》以及贺铸的《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
以诗而言，最好的应该就是元稹的《遣悲怀》。
《遣悲怀》不是一首诗，而是一组诗。第一首讲妻子生前，第二首讲妻子亡后，第三首则是自悲自叹。彼此衔接，至情至性，道尽了患难夫妻的深情，也道尽了生离死别的悲哀。我们今天要说的，是第一首。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涉及到两个人物，一个是谢公，一个是黔娄。
谢公，就是东晋第一大士族的家长谢安。因为在《世说新语》中，谢安曾留下一段和小侄女互动的故事，这个故事留下了谢道蕴的咏絮才名，也成就了谢家重视女儿的佳话。
黔娄，是战国时期齐国著名的隐士，号称是家徒四壁。那这两个典故又和元稹有什么关系呢？这谢公和黔娄，就是元稹和妻子韦丛之间的身份差距。
韦丛是工部尚书、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女儿。韦夏卿是宰相级别的人物，堪比谢安。而这个爸爸对女儿的宠爱，还要超过谢安对侄女谢道蕴。为什么这么说呢？除了爸爸对女儿一定比叔叔对侄女更亲切，还因为韦丛是韦夏卿最小的女儿。她刚刚出生，母亲就去世了。
可以想象，哪个爸爸不会对这样的女儿多一份心疼？所以韦夏卿给女儿取名韦丛，字茂之。无论是丛，还是茂，都是茁壮成长的意思。
身居高位的爸爸，对小女儿没有任何要求，只希望她能健康成长，这不正是一位父亲对女儿的眷眷深情吗？首联一句，已经清楚地说明了韦丛的娇贵了。那元稹又如何呢？
元稹说起来也是北魏皇室后裔，祖辈也都世代为官。但在他只有八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从此家道中落，倍尝艰辛。
当时全社会都重视进士及第，元稹从小才气过人，本来也该走这条金光大道的。可是他只能在十五岁的小小年纪就去投靠更容易为官的明经科。这无非是为了早点进入仕途，就跟今天有的人没有办法念高中考大学，只能初中毕业就去读中专是一个道理。
这实在就是唐代版的黔娄，今天也被我们称作“凤凰男”。这样说来，韦丛嫁给他，本来就是下嫁。更糟糕的是，婚后，他因为锋芒太盛而屡屡得罪权贵，在政治上备受打压。
那出身白富美的妻子，也因此百事不顺，吃尽苦头，这就是“自嫁黔娄百事乖”。这个“乖”，不是乖巧的意思，而是不顺心的意思。起首一联，就有不少的辛酸和愧疚在内。
但是古往今来穷苦读书人这么多，元稹为什么不和别人比，单要和黔娄比？因为黔娄不仅是个穷人，他还是个道家。
更重要的是，黔娄有一个非常贤惠的妻子。这个妻子和韦丛的经历是有相似之处的。黔娄夫人原也是贵族出身。嫁给黔娄之后，甘心追随丈夫，安贫乐道，是贤妻的典范。所以元稹自比黔娄，除却自抬身价外，也是暗示了妻子的贤惠。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这句是在讲妻子对自己的照顾：她看见我没有衣服穿了，就翻箱倒柜地给我找衣服。我没钱，还缠着她非要喝酒。她就拔下自己的金钗，给我换酒喝。
这两个细节写得很传神，元稹明明比韦丛还要大五岁，在妻子面前，却像是一个大孩子。衣服破了旧了，元稹自己可能并不在意。但妻子看在眼里，一定要让他穿得暖和和体面。
问题是，元稹的俸禄那么低，妻子想要给他添置新衣，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怎么办？只能翻箱倒柜地去找。看看还有没有旧衣服可以改造可以翻新。这是多么体贴，又是多么为难啊。
诗人本来就好喝酒，再加上仕途不顺，更是难免借酒消愁。兴致来了，他才不管家里有没有钱，就缠着妻子要酒喝。
一个“泥”字就是纠缠的意思，把诗人刻画得多么无赖呀。这本来很难容忍，可是妻子既不跟他抱怨，更不跟他吵闹。只是默默转过身去，拔下娘家陪嫁的金钗去给他换酒喝。这里面，有多少隐忍，又有多少理解。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在颔联基础上，进一步讲妻子的贤惠。
颔联侧重妻子对自己的照顾，颈联着重讲妻子持家的艰辛。没有钱买菜，只能吃野菜。问题是野菜嫩的时候，吃也就罢了。可是他们没有钱，只能一直吃。很快家里的野菜都变老了，变得难以下咽。
可妻子什么也不说。就那么高高兴兴地吃下去。一个“甘”字，写出了妻子是多么懂事、又是何等知足。
接着从吃饭说到烧柴。没钱买柴火，妻子急得围着老槐树团团转，就指望能多掉下来一些枯枝百叶好拿回家当柴烧。
一个“仰”字，又是何等焦虑，何等无助啊。从颔联到颈联，是从吃饭说到了生火，也是从春天说到了秋天。本来吃饭也罢，生火也罢，应该是丈夫为家庭提供的最基本的保障。
可是，诗人无能，一个个寒来暑往，一个个春夏秋冬，生活的压力，就这样都落在了妻子的肩头。
几个最经典的动作描写，如同简笔画一般，把生活的困顿都刻画出来了，也把贤妻的形象刻画出来了。
我们的古人一直重视精神大于物质。可是，元稹最令人动容的地方，恰恰在于他真切地说出了贫穷给人造成的困难困苦。这样的生活，叫他这个从小吃苦的人都难以容忍，更何况是娇生惯养、最小偏怜的妻子呢。
可是妻子却毫无怨言，一直陪伴着他。这让他怎能不自责，怎能不对妻子充满感激之情。妻子配得上一切的荣华富贵，想来心高气傲的诗人一定曾在心中默默发誓：“有一天我要让你过上幸福的生活。终于有一天，我要让你为我感到骄傲和自豪。”也正因为如此，尾联才显得格外沉痛。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如今我终于发达了，俸禄都超过了十万钱，再也不用整天为了钱发愁。可你，却不在了。我只能拼命地祭奠，不停地斋僧布道，请人超度你。可是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本来我们都知道，诗人是清高的，并不轻易谈论工资。元稹却在这儿，把工资写得清清楚楚。这看起来不够含蓄，却因此显得格外真挚。
我是真的有钱了，有十万钱了，可是你为什么没有等到这一天？你为什么没有跟我一起享受这一切？多少哀伤，多少不甘，写得那么浅显，却又那么真情毕露。让我们今天听了，都忍不住要生出同理心，想要陪着元稹，大哭一场。
韦丛生在783年，803年嫁给元稹，809年去世，仅仅活了26岁，和元稹做了七年的夫妻。就在韦丛死后不久，810年，元稹被任命为监察御史出史剑南，算是扬眉吐气了一把。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写下了《遣悲怀》三首。
和苏轼、贺铸不同的是，元稹和韦丛是患难夫妻，又有韦丛下嫁的前提在。所以元稹对妻子格外感激和敬重。
知恩图报是人的道德本能。可惜造化弄人，在他们即将改变命运的时候，天人永隔。永远也报答不了的亲人，永远也无法弥补的伤痛，永远也不能释怀的心情。这才成就了《遣悲怀》，让它在千载之下，仍然有动人心魄的力量。
元稹《遣悲怀》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