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云雀叫了一整天》：从前慢

文艺复兴也不过是回到从前，而从前的人们，通过艺术和文学，也不过是想告诉我们一些我们本来应该知道的事情。《云雀叫了一整天》这本书的封皮上，印着木心的一句话：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这句话让我想起赫尔曼·黑塞那本《漂泊的灵魂》，茨威格认为，《漂泊的灵魂》这本小说，是这个浪漫主义世界孤独的晚生子，而陈丹青先生也曾说过木心是“五四”文化的“遗腹子”。在茨威格看来，《漂泊的灵魂》是小小德意志的不朽的一部分，是一幅风俗画，它同时像一首民歌，充满了纯洁的音乐。和大雪纷飞的木心相似的地方在于，《漂泊的灵魂》这本小说的主人公克努尔普，也是死在一个大雪纷飞之夜，然后通过和上帝的交谈，克努尔普却被告知，自己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给芸芸众生带去对自由的一点思念之情。所以，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木心，像极了那个克努尔普，他也是来告诉我们一些我们本应该知道的事情，来唤起一些我们对某些事情的思念之情。这些事情之中，其中有一件就是他在书中所说的，“文学是一字一字地救出自己”。

比如这首《从前慢》，就可以从当下这个快节奏的世界中，救出我们自己。前些年非常流行的一句话，就是那句“别走得太快，等一等灵魂”。灵魂不是走不快，而是不愿意走得快。太快了，人的感觉就粗糙了，人的心就粗糙了。人的心粗糙了，无论生活在一个如何精致的世界中，也都丝毫不会感觉到那精致的美丽与典雅。李安的家庭三部曲中，有一部是《饮食男女》，其中，担任过台北圆山大饭店主厨的朱老先生，有这样一句台词，他对想返聘他回去的那个人说，人的心糙了,吃的再精又有什么用？慢下来，才会有一种典雅精制的韵味和腔调。就像昆曲的水磨腔，细腻软糯，柔情万种。它不是一下子把一个字就说出来，而是让一个字的声母韵母缓缓从容，仪态万方地在我们的听觉世界款款经过，然后让我们去体味去回味这绵长的音色中饱含的情感体验，是如何触动并撩拨着我们的心弦。所以，在诗中，木心说，“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因为诚恳，才说得慢，因为珍重，才说得慢，因为只说一次，才说一句是一句，那种笃定与庄严，泾渭分明地区别于潦草匆忙之间的荒腔走板。

诗的最后说，“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现在很多情况下，你锁了，小偷就懂了。然而，不管谁懂了，关键是美，锁美，钥匙也美。而这些，都是前工业化时代，手工制作的慢工出细活。锁与钥匙，像前面提到的豆浆店一样，仍然是生活中的寻常事物。可是，再美的事物，如果你不慢慢地欣赏，也一样会辜负了它们。昨天我们提到的朱光潜先生，是著名的美学家，也是第一届中国美学会会长。在他名为《谈美》那篇文章的最后，这样写道：“阿尔卑斯山谷中有一条大汽车路，两旁景物极美，路上插着一个标语牌劝告游人说：’慢慢走，欣赏啊！’许多人在这车流如水马如龙的世界过活，恰如在阿尔卑斯山山谷中乘汽车兜风，匆匆忙忙地急驰而过，无暇一回首流连风景，于是这丰富华丽的世界便成为一个了无生趣的囚牢。这是一件多么可惋惜的事啊！”

这件事确实可惋惜，因为那些“匆匆忙忙地急驰而过，无暇一回首流连风景”的人们，不仅失去了当下的风景，也失去了未来的回忆。当他们在时光匆匆流去之后，蓦然回首从前的时候，他们会发现，自己没有从前慢，只会后悔从前的时候，慢待了从前。米兰·昆德拉有一本小说的名字就叫《慢》，里面有这样一段话：“在慢与记忆，快与遗忘之间有一个秘密联系。且说一个平常不过的情境：一个人在路上走。突然，他要回想什么事，但就是记不起来。这时候他机械地放慢脚步。相反地，某人要想忘记他刚碰到的倒霉事，不知不觉会加快走路的步伐，仿佛要快快躲开在时间上还离他很近的东西。在存在主义数学中，这样的事由两个基本方程式表示：慢的程度与记忆的强度直接成正比；快的程度与遗忘的强度直接成正比。”

因此，今天节目的最后，我也真诚地祝愿大家，祝愿在你们的记忆中，各自都已经有了一个典雅美好的“从前慢”，并且，也都能够为未来的记忆，储存一个曼妙精致的“从前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