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变(上)

婚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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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变

 

我本是西南边陲一个小镇的个体医生,有着乡下人不思进取的那种本分和城里人精打细算的那份精明。我绝对想不到有一天会呆在这冰冷潮湿的地方,和你们这堆杀人犯在一起。你们的经历在我眼里跟电影上的故事差不多。你们是实实在在可以称为凶手的一类人。而我不是。我从小就孱弱多病,别看我身材高大,象北方高原上出生的男人,实际上我历来就手无缚鸡之力。要不是因为我的老婆,我今天甚至一辈子都不会和监狱这种地方有任何的联系。

我毕业于南方某著名的卫校。两年的学习生活,让我对行医有了浓厚的兴趣和初步的技能。你们知道,那个年代已经没有再分配工作的好事了。我的家境比你们想象的要穷困得多。我完全没有任何能力通过其他渠道进入国家或者私人的医院。好在我父亲年轻的时候积了点德,在一次过河的翻船事件中勇敢地救起一名远近闻名的赤脚医生。当然在他决定拯救的当时,他是不知道落水者中谁是赤脚医生谁又是猪肉贩子。许多年后,赤脚医生成为当地一家私人诊所的老板。我在父亲的带领下,也顺利地成为了他的徒弟。在最初四年或者五年左右的时间里,我拿出了平生所有的刻苦钻研的本领,完全沉浸在学习的良好氛围中。要知道,一个科班出生的人要想在江湖上行医,没有优秀的师傅带上几年,谁也别想在这行当里长久的混下去。人命关天。我的运气因为父亲的一次意外的助人为乐的行为而发生改变。赤脚医生不仅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精湛的医术传授给了我,在我快要出师的时候,还象大人在过年里送给小孩压岁钱一样,把自己掌上明珠的宝贝女儿赐予了我。这是多么令人感恩涕零的幸福啊!我做梦都没有想过,父亲的英勇行为居然让我获益多多,好运一个接着一个。为此我非常感谢我的父亲,但又为他过早地离开人世而难过。他没能看到我披红挂绿成为赤脚医生的女婿,更没能看见我几年后一跃成为这家诊所名副其实的年轻的老板。

在结婚不久的几年里,我的老婆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传统的家庭妇女,具有一切标本妇女的贤良淑慧和其他的优秀特质。在我成为这个家庭的男主人之后,她主动放弃了自己多年来养尊处优大家闺秀的风范,变得母仪天下,在左邻右舍甚至整个小镇建立了灯塔一样的口碑。我白天坐诊看病,夜间男欢女爱。她成为我工作和生活上的贤内助。我们的生活就象歌曲中所唱的那样,比蜜甜。这样的光阴大约持续了三年或者四年。有一天,小镇出现了一队考察团。后来我才知道,为首的所谓团长就是我老婆当年中学的同学。他已经是成都某地产公司的老板。我这个老板和他这个老板相比,当然是小巫见大巫了。我老婆的心里不可避免地泛起了涟漪。她开始频频往考察团驻扎的招待所跑。诊所里已经很少见到她的身影了。最初我还不以为然,认为这是同学之间正常的来往。但事情随后发生了质的变化。

应该是六月的最后一个逢场天。对于大的日子我记不清楚,但细小的时间我常常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因为那天清晨我身体有些不适,起床后喉咙痒舒舒的。这是咽部发炎的征兆。我让我老婆去前厅柜台取几颗猴耳环。一种中成药。要是往常她会欣然地跑去的。可是今天她没有。她用异常厌烦的声音回答我,我有急事要出去,你自己去拿吧。她不等我说话,顺手拿起靠在藤椅扶手的针黹手袋,很快消失在过道里。我瓜兮兮地站在空荡荡的卧室中央,一只手还在忙着整理刚刚套上脖子的情侣衫。我看见她头也不回的身影,预感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将在我俩身上发生。我来不及吃早饭和猴耳环,也没有顾得上打开诊所的卷帘门,急冲冲地尾随着她的背影出去了。天色还早,但由于是逢场,街上已经出现了不少乡下人,挑着各种蔬菜和水果。我们穿过镇上最为繁华的地段和唯一的农贸市场。我看见她行走的路线是朝向君子招待所方向的。君子招待所是我们当地最大最好的旅馆,后来改名为君子宾馆。在我们所走的这条路和君子招待所之间,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拐弯。我就躲在拐弯处,目送着我的老婆迈着轻快的步伐向那扇巨大的玻璃门走去,直到她被它吞噬。我无法形容当时自己的心情。在清晨朦胧的天色中,我草草地回顾了婚后几年时光里我们的生活。虽然其中不乏争吵、赌气甚至动过手、离过家,但象天下所有的问题家庭一样,总体来说是不错的。每次的吵闹最终都会因为我或者她的退步而告终。我们的感情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受到实质性的破坏。在回忆的过程中,我眼前还出现了几次斗争比较过激的纠纷,但即使这些在我看来已经严重的事件中,里面都没有发生过越轨这样性质恶劣的行为。经过分析,我把矛头对准了她的那个有钱的男同学身上。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出现,我的老婆怎么会从一个有口皆碑的淑女变成一个弃我不顾的怨妇的。

我仍然呆在街道的拐角处。我怕有人认出我,只得选择附近的一家面馆坐下。这里可以看见招待所的大门。天渐渐亮了。街上的人渐渐多了。那所玻璃门里面还是没有走出我心爱的老婆。我心中的不详之感越来越重。我要了一碗清汤面,但根本没有食欲。清汤面在我面前渐渐凝固成一个饼,我最终连筷子都没去动一下。那扇玻璃门象伸出了一只无形的手,把我的双眼牢牢地攥住,一刻也不能离开。即使这样,我胸中除了担忧和愤怒,没有一点点咒骂我老婆的意思。我不是一个会吵架的人,但不是说我就不会在关键时候来上那么几句下流的话。这说明我是非常爱她的。我有今天的生活那是多么来之不易。我知道什么是珍惜,什么是宽容,什么是原谅和退一步海阔天空。我在逐渐嘈杂的市井声浪中,一再乞求她快快出来,我一定会原谅,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绝不去追究的。

早晨过去了。上午的时光正在慢慢消失。我的老婆仿佛被那扇枯井似的玻璃门永远地吞噬,再也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出现了。我认为我不能这样继续等下去。如果她真有什么不测,我无法想象我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模样。我付了面钱,勇敢地站起身,向那扇挑战的玻璃门走去。

面馆与招待所的距离不会超过二十米,但在我看来却如隔着大海那么遥远。我明显感到自己步履沉重。六月的阳光灿烂无比,在我的头顶象打开的巨大的光亮之伞。旁边如士兵一样矗立的一排针叶松,仿佛突然露出嘲讽的笑容。我低着头,万分担心被路过的人看穿了自己家庭的秘密。我想快步走近那玻璃门,被它那黑色的张着的大嘴吞噬掉算了,象我那鬼迷心窍的老婆,再也不能出来。可是我的双脚就象灌了铅,已经不听我的使唤了。

我的右脚终于可以踏上门前的大理石台阶。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我的老婆从里面的电梯口走了出来。和她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个子中等、阔脸、面色苍白的中年男人。更要命的是,我的老婆用一只手挽住了男人的另一只手。他们出现的瞬间脸上都充满着笑容,大约正在谈论着什么愉快的事。现在他们看见我了。我的老婆大惊失色,立马变成了一根木桩。她的嘴巴半张着,应该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中年男人当然也止住了脚步。他看了看我的老婆,又看了看我,脸上的神情居然一如既往的泰然。他甚至还从那张胖得象沙锅的脑袋中央挤出一堆和善的笑容,把我的老婆拉到我的身边。

和清啊——,他叫着我老婆的名字,这位就是许先生吧?

他微微恭身向我伸出了右手。我当然没有去握住它。我没有任何理由去握住它。他见我没有反应,就把我的老婆象推一根板凳一样推给了我。我有事先走了,和清。他没顾得上我老婆的回答,昂首阔步地走下了大理石台阶,很快消失在不远处停放的一辆深灰色三厢轿车里面。

 

我已经记不清我们是如何走回家的。大约是我在前面,她跟在我后面几步远的距离。我只记得我一推开家门我的泪水就蜂拥而至,不仅模糊了我的双眼,还将我平时不善修理的长胡子全都浸湿了。屋子里没有开窗,阳光从墙上的两扇副窗照进来,在家具和地面留下了明亮的光斑。细小的灰尘构成的薄雾弥漫在光线里。我在一张藤椅上坐下,感到口干舌燥,用眼光寻找了一圈,也没能发现我那只仿制景泰蓝的青花纹的茶杯。她没有坐,站在离房门不远的屋子的阴暗里,似乎随时都准备逃跑似的。我的心情比先前要平静了许多,但我不想说话。我等着她开口。屋子里静得出奇。我听见师傅留下的那个铁黑色的老式座钟发出“塔,塔,塔”的声音,让人感到时间从指缝里暗自流失。由于她背着我,我看不见她的脸,也无法想象她此时的表情。她象一尊刚刚完成的中世纪的雕塑,定格在夏天即将来临的空气里,正等待别人把它从作坊里运走。我不打算这么耗下去。为了挽救我的婚姻我只能和她好好谈谈。我起身走到她的背后,把她的身子转过来。这时候,我看见她的脸上有两道泪痕。她低眉顺眼,一副犯了大错等待惩罚的样子。我不觉又心疼起来。
    和清,我们结婚都这么多年了……

我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我显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表达此时的想法。我原本打算采用委婉的语重心长的方式,但是当我一开口,我的舌头就控制了我,直接把我牵到了主题。

我们好好过日子行不?……我不去追究你了……我们今年应该增添一个小孩……你不能这样做……

我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该说什么,怎么去说。我的眼泪再次不争气的夺眶而出。

老许啊——她扶住我的手,让我在藤椅里坐下来。她的表情回到了平时端庄自如的状态。她站在我的面前,抬起一只手抚摩了一下我的脸,好象我脸上有一粒异物似的,她是在义务为我打扫个人卫生。

我早就厌倦这种死气沉沉的生活了老许。我还不到三十岁,成天就呆在这里,吃饭、睡觉、看病。没有任何玩耍的方式。你除了象我父亲那样天天正襟危坐的做一个大夫,跟我不言不语连个笑脸都难得看见。你更从不主动带我出去旅游。你看隔壁的赵老四,两口子每年都要去海南大连什么的玩几天。想起小时候父亲当赤脚医生的时候,还有巡回医疗的时候,我跟着他走过多少地方啊,虽然都是小地方,但仍然让我新奇愉快。和你结婚是父亲作的主。我也不是说你不好。我知道你对我还是不错的。但我要的不是这种好,是另外一种你知道吗?我其实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但我知道你是给不了我的。丁志新是我中学的同学。那时候我们就要好。当然最终我们没有结果。他考上大学走了。这么多年了我们也没有联系。要不是他这次回来,我们也不会见面。我已经想好了。我要跟你离婚。因为我觉得跟他在一起的那种感觉跟你是没有的。我什么都不要。我父亲留下来的这些东西全都归你。你也才三十多岁,也会有更好的选择。你喜欢做一个大夫,我想做自由的女人。你走你的糠庄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们互不干涉,皆大欢喜……

她竟然有如此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本领。可以这样说,我和她结婚这么多年,她和我说的话没有哪一次有现在这样多。我渐渐被她演讲的能力所吸引,几乎忘记了她后面所说的话。她面色红润,完全没有了刚才多少还有些胆怯和羞涩的表情。实际上她也彻底沉浸在自己叙说的状态里了。她不知什么时候、从哪里找到了我的那只景泰蓝茶杯的赝品,端在手里往嘴边送了一口。我恨不得冲过去抢过来,因为我的嗓子也实在干得快冒烟了。我最后遏止了这种冲动,我必须保持我的尊严,保持我处于审判者的优势地位。哪怕我可能已经没有了这种地位。

……我从小就没了母亲。父亲视我为掌上明珠。我以前是不做饭不洗衣服的。自从你来到我家之后,父亲就不怎么搭理我了,全部的精力都用在教你这个徒弟身上。我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学会了所有的家务劳动,并且变得勤劳孝顺。这种品质一直保留到今天你是知道的。我几乎从来是顺着你,关心你,爱护你。父亲去世后,家里的全部活计都落在我的身上。你除了给别人看病,什么事情都不做,不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都快差不多了。我不是说你懒。你不懒。你农村出生,在农村长大,你这么聪明已经不错了。但是,我总觉得我们的生活缺少点什么。我不想这么下去,不想一辈子就这么老死在这里。

……我说了这么多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也不想隐瞒什么。都告诉你啦心里反而轻松了。我想快点离开这里。我希望今天或者明天我们就去办离婚手续。

她说完了,又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我的竹叶青。我突然想起那是昨天泡的,已经是隔夜茶了,她居然没有觉察出来,还喝得那么起劲。哼!

面对她上述发表的一番演讲,我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词语。只是她说的这个名叫丁志心的中学同学,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出老许多。说得不客气一点,基本上是半个老头子了。她在此时亮出了锋利的尖刀而我的武器还没有诞生。看来她是经过深思熟虑有备而来的。我只能采用拖延的战术。

我“哗”地站起身,用手坚定而有力地推了一下桌上的一本医学辞典。离婚?做梦!

我扬长而去,把她呆若木鸡地丢在家里,一个人往南桥的方向踱去。

小镇的集市散场得早。我看见三三俩俩的乡下人肩挑空空的菜蓝往渡口走。遇见几个比较熟识的街坊,有人问我今天为何没有开诊,他家的谁谁发高烧,最后只得弄去卫生院输液了。我随便答应着说有事情没忙过来。我最后来到镇上唯一的一条河流的岸边,在葱茏的草丛里坐下来。芦苇和蒿草几乎将我掩盖。我闻到它们身上散发的阵阵清新,还有河水流过时浮在半空中的潮湿的气息。天空高远,有几块灰白的云团在北方的天际缓缓移动。时值午后,到处是软软的阳光。几个学生模样的少年在不远处垂钓。我记起今天是星期天,难怪街上那么多的人。我把自己躺在一块青石上,努力不去想上午发生的一切。一只褐色的大头蚂蚁很快就钻进了我摊开的手掌。我慢慢将手掌合拢。这个愚蠢的家伙,居然对身边降临的危险毫无知觉。我没有使劲,合拢拳头又打开,它安然无恙。我不想夺去它的生命。看着它在我的手臂上我行我素的行走,我又想起和清对我所说的那些话。不行!我不能看着我的老婆离我而去。我决定去招待所会会那个胖呼呼的家伙。

我在悦来饭馆吃了两碗豆花饭。说实在的,我的肚子早就饥肠辘辘了。经过一个上午的折腾,我的肉体和精神都无法达到良好的状态。那个姓丁的家伙一定不好对付。我坐在饭馆的条木板凳上,犹豫着是否现在就动身去找他。悦来饭馆的老板曾经是我熟识的一个病人。他自然认识我,看见我形单影只地在他的饭馆出现,笑嘻嘻地过来和我拉家常。我没有心情和他闲谈,准备吃完后立即付帐离开。他看见我心事重重的样子,就把我拉住,重新按在板凳上,还叫跑腿的小二打了二两烧酒。我俩就埋头喝了起来。

 

太阳已经偏西。我终于从悦来饭馆出来。我不记得在这里呆了多久喝了多少,跟饭馆的老板究竟谈了些什么。但我的身体明显有些摇晃。我不胜酒力,但我不是一个容易醉倒的人。我的意识是清醒的。我要去找引诱我老婆的那个家伙算帐。

我在君子招待所大厅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向穿着蓝色制度的服务员要了一杯水。今天我总是觉得口干,从早晨起床到现在,我一直处于水分不足的状态。我向另一个站在吧台里面的服务员打听了丁志新的房间号。也许是我醉眼朦胧的姿态,让她放弃了对我的信任。

你是说丁总啊?请问你是他什么人?你最好打他手机好吗?

我也不知道我是他什么人。他妈的!我知道他手机号我还找你干嘛。但我没有说出来。我是一个识大体的人。我就在大厅等他。我不相信他不出现。我又向服务员要了一杯水。喝惯了竹叶青,现在喝白开水有点不习惯。我觉得脑袋晕得厉害,就把身子放在黑色的沙发上。后来我竟然在暖意融融的傍晚时光里睡了过去。

我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躺在招待所的某个房间里。因为这里的设施让我不用动身就能清楚的辨别出来。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但是有人在外面说话。我起身后才发现屋子里有一道木制门通往外面的客厅。我站在门口,看见我要寻找的那个可恶的家伙居然就在离我几步开外的地方和几个同样西装革履的人在高声谈论。其中有两个人我认识:高一点的中年人是我们的镇长范大强,旁边是他的秘书小曾。两人都是我诊所的常客。他们看见我都站起身,特别是丁志新,露出了彬彬有礼的关怀的表情。

醒了许先生?再多睡一会儿吧。时间还早呢。

其他人都跟着附和。我们的镇长也象变了一个人似的,上前握住我的手。

老许啊怎么样,喝成这个样子,要不要紧啊?

他平时是肯定不会这样说话的。我们都是老熟人。他每次见面都匪气十足地跟我调侃诊所里的生意,还不时加上几句流行于乡间的黄色段子。他的长相和作态跟电影里的王保长差不多。今天突然酸溜溜地说起文绉绉的话,我觉得场面很滑稽。更让我不解的是,我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个该死的房间里。

还是秘书小曾把丁志新的义举告诉了我。镇长范大强今晚在红河酒店宴请丁志新带领的一行考察团,实际上是给后者饯行。因为考察团的工作行将结束,明天将返回成都。用秘书小曾的话说,他们的考察有了实质性的结果,不出半年,一个集餐饮、娱乐、休闲、会议于一体的度假村将在南门外拔地而起。丁志新所在的什么集团全额投资。秘书小曾说得眉飞色舞。最后他说,没想到啊许大夫,你原来跟丁总是至交啊。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继续说,我们吃完晚饭,送丁总回房,在大厅看见你呼噜打得震天响。服务员说你是来找丁总的。丁总起初没有看见。我们告诉他。他说不错,你是他朋友。我们就把你背上来了。你看,你的口水在我肩膀上还留有味道呢。他说着把右肩指给我看。我无心看他的肩膀,回过头在人群中找寻我的仇人。他现在居然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范大强。秘书小曾明白我的心思,叫我不要着急,说范镇长和丁总就在楼下,有事情要单独商量一会儿,很快就结束。然后小曾继续说,早知道你和丁总是至交,我们就不用费这么多周折了。丁总虽然是本地人,但比鬼还精灵,毕竟也是大手笔。两千万啊许大夫。干成了就是我镇历史上最大的一笔投资,你说范镇长不往县里走那才怪呢。当然,许大夫,如果你从侧面帮我们捣鼓捣鼓,我想范镇长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呢。他说完观察我的反应。而我却一时语塞。拥有两千万的真人我还从来没有见过。看来姓丁的的确比我有钱多了。秘书小曾以为我不肯帮忙,沮丧地把身子陷入沙发里,末了还丢了一句,许大夫啊我说,你考虑考虑。对你也是有好处的嘛。为了家乡建设,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秘书小曾平时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每次看见他都是热情洋溢的样子。他是我诊所的常客。他身材矮小,体质很差,三天两头头疼脑热。加上镇政府离诊所不远。他路过的时候总要买点药片。当然也不是每次都付钱。有时候金额不大我就给他免了。他也笑嘻嘻地不推辞。这不足以说明我是一个慷慨的人。事实上我从小就有些怕官,虽然在他们面前我尽力做到不卑不亢,但骨子里我是畏惧他们的。在我记忆中,我的父亲就是一个在村长面前唯唯诺诺的人。这可能是导致我对政府产生恐惧的最初原因。每次小曾或者范镇长路过我的诊所,跟我打招呼或者开黄色玩笑,我都满脸堆笑。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哼哼哈哈地应承着。我估计他们从我的脸上看不出我内心的不安。师傅去世以后诊所的生意没有受到明显的影响。老病号依然相信他老人家的徒弟,新病号还是层出不穷。当然不是说我的医术有多么高明。我们所在的小镇在我们县是一个居住人口不少的大镇,却只有区区两家象样的诊所和一个国有的卫生院。卫生院的收费相对要高些,医生护士的态度也不怎么样。因此,如果不是吃不下饭、起不了床,乡亲们是不愿意选择卫生院的。象感冒发烧这样的大众化的轻微疾病,私人诊所才是最为理想的就诊场所。

秘书小曾的一番话,让我对姓丁的家伙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这人来头不小,连我们镇长都敬他三分,说明他在成都那个地盘上也应该是站得稳的人物。更让我吃惊的是他居然能有那么多钱,能够在南门外修建一所比君子招待所还要大得多的度假村。可见这人的财富别说我望尘莫及,恐怕连全镇一年的财政收入都不能和他相比。这是真正的传说中的大富翁啊。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现在他准备在小镇投资了,也就是范镇长和秘书小曾的贵宾,想到发生在我老婆身上的事情,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姓丁的家伙很快在范镇长的陪同下回到了我们的房间。范镇长和秘书小曾向他告辞,临走的时候叮嘱我,既然都是老朋友,老许啊,陪丁总好好叙叙旧,但也别忘了早点休息,明天丁总还得跑长途呐。范镇长出门的时候转身将房门带上。在房门即将关闭的时刻,我看见他向我挤了一下诡秘的眼睛。我至今也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真正用意。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场面,现在突然陷入了寂静,这让我不安。我有一种想逃离的冲动,但为了我的老婆,我必须硬着头皮撑下去。

丁家伙不紧不慢地走到茶几旁边,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干净的玻璃杯,在继续走往饮水机的过程中问我要热水还是冷水。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热水。我的肠胃功能不好,即使在炎热的夏天,我都尽量不喝太冰的东西。我接过他递过来的水杯,向他点了一下头。我原本是不打算点头的,但转念一想,他毕竟是这么有钱的一个富翁,何况还是范镇长的客人,点一下头也不是什么掉价的事。他指着右手边的沙发说,你就坐这儿吧。我就坐下来。他也在我对面的一张沙发上坐下来,然后把右脚搭在左脚的大腿上,晃起了二郎腿。这种架势让人有目空一切的感觉。我心里有些发怵,好象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前来领罪的。

说说看,你想怎么办?他从衣兜里摸出一支烟,抽吗?

不抽不抽。我赶紧摆摆双手。我是想来了解一下——

还有什么好了解的,你都知道了。和清是我中学的同学,我们很亲密,也很纯洁。我当初毕业的时候就告诉过她,等我回来。结果让你给捷足先登了。没关系!我认。我现在是回来要回我的东西。

可是——

可是什么?你能给她什么?你能给她的我都有,你不能给的我也有。就算为她后半辈子的幸福,你也得把她给我呀是不是?

我只想——

别想了。改革开放都多少年了。合不来就离。我没有太多的时间来和你纠缠,明天我回成都,我的律师下礼拜就过来处理这事。我希望要快。至于钱嘛,我还是会补偿你一些的,毕竟这些年里你多少也付出了嘛。

我——

好了。今天就谈到这里。我想休息了。明天还起得早。补偿的费用你也可以回去想一想,只要不离谱,我不会亏待你的。到时候和我的律师谈。我不送了。拜拜!

他说完就起身径直往里屋走去。我只得站起来,看着他发福的背影消失在“砰!”的关门声之后,我悻悻地回到屋外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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