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静园住了整整三年,那正是我从少年走向成熟的一段岁月。
我是在十九岁那年的夏天,也就是高考落榜的那个夏天,因为心情烦闷而去了费县的。费县的何君是儿时的朋友,比我大不了几岁。他正在费县的一所小学当教导主任。何君在信中对我说,来费县教书吧,只当换换心情,你什么时候想走,我立马放人。
我就这样去了费县。
费县是川南边陲一座偏僻的小城,藏在崇山峻岭之中。那里的交通极为不便,公路狭窄,盘旋在陡峭的山腰上,很符合“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描述。我是颠簸了近两天才到达费县的。当何君在简陋的、停着几辆破旧的客车的车站迎接我时,我已经被三番五次的晕车之苦折磨得不成人样。何君一手提着皮箱,一手搀扶我下了车。我就蹲在道旁的草丛里“哇哇”地大吐不止。那一刻我暗暗地把何君和费县臭骂了一顿。
搬进静园是第二天的事。我在何君的单身宿舍里美滋滋地睡了一夜,早晨起来,何君吞吞吐吐地对我说,房子已经找好了,房价也不贵,又在城里面,很方便的。只是……只是么……怎么说呢?我拍了拍何君的肩膀,有话就直说,老朋友嘛。何君就说,只是不太吉利,在静园。
我倒无所谓,吉利不吉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自己的住所。
我住进了静园。
许多年以后,当我无数次回忆生命中至关重要的这段时光,我总会从心底深处感激何君,感激他无意中的安排。他让我结识了静园。在短短的三年时间里,我得以在这片废弃的土地上深思默想。我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如何克制和战胜困难,以及怎样去认识人和剖析自己。
静园其实是一座庞大的坟场,据说有数百年的历史,也许是古代某次战役后阵亡者的聚集所,或者某个衰亡家族的墓地。但现在确是荒废了。祭奠者一年年地减少,如今只剩下各式各样的树和越来越深的杂草。静园躲在县城以东僻静的一角,在尚未提倡经济开放的年代,它得以偷生,就象一位年迈的老人,细弱而顽强的生命,仍然被一丝气息支撑着。
属于我的那间屋子就在静园的北角。静园呈长条形,我恰好在它最薄弱的位置。透过高而密的树林,我可以看见静园的另一边有一条小河,对岸就是我供职的学校。夏天的中午,孩子们在河里嬉闹,午睡中的我常常被掀起的水声和孩子们的喊叫所惊醒。我从来不呵斥他们,我懂得孩子的天性。况且,我在屋子里是叫不应他们的。静园里没有路,我每天上班都要绕一个大圈子。我是不能从住所跨过小河到达学校的。
贫困落后的费县人口稀少,我所在的学校是县城唯一的小学,五个年级十个班,三百多名学生。老师也少,常常是一个老师教几个年级的课。按何君的安排我教三年级,课程不多,教学任务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每日放学之后,我就抱着一大摞作业回到自己的屋子。我不爱串门。我夜间的工作除了备课、批改作业,就是读书和写作。
屋子算不上宽敞,但也不褊狭。一张床,一把旧式藤椅和一张课桌,就是房间的全部家俱。陈设简陋但简洁,干净顺眼,一个读书人应该拥有的它都具备了。只是房间的墙壁斑驳得厉害,露出里面的蔑条和稻草,完整的部分也布满水迹,使室内显得过份阴暗。搬进屋子那天,我用手去推朝南的那面矮窗,房东太婆赶紧前来制止。她连连摇头,小心呀,有蛇。
最初的两年时间里,在我还没有遭遇那段短暂的情感历程的时候,我和静园的相处是单独而默契的。每一个清晨,每一个白昼将逝的黄昏,在我因疲惫而什么事也不做、也不去想的时候,我就坐在矮窗前,和静园面对面地相望。我们谁也不说话。河边的风呼呼地从林中划过,我们同时嗅到浓烈的泥土和草木的气息。这时候,我会很自然地想到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的旧事,每一个幽魂背后的历史。虽然我不知道它们的来龙去脉,但我相信它们的存在,愉快或感伤的,都一样动人和难忘。
我不是惯于睡懒觉的人。在炙热难耐的夏天的早晨,东方微白,我已经泡好早茶站在窗口了。这时候的静园刚刚苏醒,寂静无声,我可以感受到它睡眼惺松的神色。林子里没有雾,一切都清清晰晰干干净净的。树叶在轻风中摇曳,在没有阳光的照射下显得青翠可爱。一颗露珠从叶梢滑落,引起无数只草叶的抖动,林子里顿时鲜活起来。我听见“嘀嗒”之声此起彼伏,就象时间从不同的角度发出的信号。我仔细倾听和寻找。我在努力感受林中升起的生命。一只鸟从屋檐掉下来,在我伸手可及的枝桠上左右跳跳。我能够看见它柔软的、灰色的翅膀,以及红色的小嘴和黑亮的眼睛。但它不会发现我。房屋的外墙爬满了青藤,爬满了各种各样的藓类植物。鸟儿伸长脖子叫了一下,然后前后看看。它发现了什么?不,它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现。它重新梳理着浓密的羽毛。不远的枝头“朴楞楞”飞起一群麻雀。它们是不是受到它的呼唤?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群居和独处的生灵同时在静园生活,它们互不干涉,它们都是安详和睦的静园的需要。
南方的冬天少雪多雨。进入十二月的静园变得荒凉沉寂。整个寒冷的季节我以书卷为伴。学校的假期放得早,我无事可做,在早晨凛冽的风中醒来拥被露头而读。细雨在窗外无休止地飘扬,慵懒的静园昏昏欲睡。一本梭罗或东山魁夷的文字让我一直呆到中午。我常常在房东太婆做饭的响动中回过神来,我知道了饥饿。我起身去街角一家面馆。一碗拌有肉末的、热气腾腾的面条便是凄冷的冬天里一顿美味可口的午餐。许多年后我在城市里奔波,在无数个大街小巷遇见与此相同的面馆,我都没有遇到如此令我心动的面食。我知道它们没有这种特殊环境里的特殊味道,我甚至担心它们的遗憾冲淡了我对那个年代久远的记忆。
静园的故事琐碎而神秘。在众多闲暇的日子里,我偶尔会窥听到别人内心深处的秘密。有一个夜晚,记得是十二点左右了,静园已进入一天里最安谧的状态。我为一首短诗的结尾修改了多次也不满意。这时候,我听见对岸有人说话,是一对男女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一切响动都清晰可辩。我听见女的说,
怎么办?我总不能去死呀。
打掉。(是男的声音)
不,我怕。
女人早晚要过这一关,有什么好怕的。
我不,我就不。
不打就散伙。
呜呜……
两人的关系不言而喻。我灭掉台灯。我看不见他们的轮廓,只有一支忽明忽暗的烟头在燃烧。他们定然不会想到近处有一双窥听的耳朵。我感到自己很卑鄙,赶快拉上窗帘蒙头大睡。
在更多的日子里,静园所揭示应该是智慧。黑而高的夜空,栖居于枝头的半个月亮,叶隙间漏下的阳光,或者一条蛇的自在爬行,一群黑蚁在窗台的远足,这些司空见惯的景物,一旦在静园出现,就一定具备某种启示的性质。我曾在一个黄昏目睹了一只壁虎攻击蟑螂的过程。它们殊死的搏斗源于对生存与死亡的抉择。我看见了蟑螂最终战败的尸体,同时也看见人类战争背后的恐惧和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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