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塞内加《论生命之短暂》下

一、    引子：

塞内加有一句被广为引用的话：“何必为部分生活哭泣，君不见全部的人生都让人潸然泪下。”

我不知道大家是怎么来理解这句话的。套用一句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塞内加对人生的看法是“底色悲凉”。但是，这种底色悲凉并不是“比惨”。

我们现在很多人的生活不如意。有些人，在面对不如意的时候，有一种办法，那就是看看更不如意的人。例如，一些电视连续剧里，就有很惨的人设。父母双亡、姐弟失散、被爱人抛弃、遭小人陷害，最后还得上了绝症。

我并不否定，有时候看了这样的连续剧，流点眼泪，可以舒缓一下心情。但是这与令人潸然泪下的人生，相距甚远。这和哲学没有半毛钱关系。

因为对塞内加这样一个斯多葛主义者来说，每个人的命运和他人无关。

上面那句话里的部分和全部，都是针对一个人自己来说的。所以，一个人的生老病死，或荣华富贵，和另一个人没有直接关系。世界上的确有很惨的人，但别人的悲惨生活并不能安慰你。反过来，别人事业成功、平步青云，对你而言，也不是威胁或激励。

那么，塞内加是怎么看待人生的呢？

接下去，我们就要来详细谈谈。今天的课程分为以下几个部分：我们首先来说说塞内加的生平；然后来讲讲他对人生和闲暇的看法；接着来谈谈，塞内加对极少人生的态度。最后，我们来分析一下塞内加和另一个哲学伊壁鸠鲁主义的关系。

二、    生平

我们在上一次课程中介绍了塞内加和暴君尼禄的关系，还有着重介绍了塞内加在临死之前最后时刻的言行。那么现在，我们就来讲讲他的生平。

公元前4年，塞内加出生于西班牙科尔多瓦的一个贵族家庭。塞内加又被称为塞内卡或者塞涅卡。他的父亲老塞内加，是一位著名的修辞学家和剧作家。他的父亲有两个儿子，一直希望他们从政。塞内加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罗马，接受修辞学和哲学教育，他一生身体虚弱，步入政坛非常晚。而且，罗马在当时被看作是宇宙中心，一个外省来的人要进入权力核心，是非常不容易的。

可以说，塞内加的一生起起伏伏，见过世间的荣华富贵，也经历过各种危机，但除了最后一次危及，其它的他都躲过了。

公元38年，罗马历史上著名的暴君卡里古拉登基，他非常嫉妒塞内加的才能。公元41年，由于涉及宫廷阴谋案件，塞内加被罗马皇帝克劳狄流放到科西嘉岛，并没收了所有的财产。流放罪名是与先帝卡里古拉的姐姐通奸。

所以在塞内加写作《论生命之短暂》的时候，他还在科西嘉岛上，是一个被流放的人，等待着命运的最终判决。

当时他已经53岁，感觉自己余下的生命不多了。所以可以说，这封信不仅是写给保里努斯的，也是写给他自己看的。

塞内加写道：“这个世界上没有流放地，因为对于人类来说没有什么地方是异国他乡，从地球表面的任何一个点遥望苍穹，神的领地与人之间的距离都是相等的”。在逆境之中，塞内加的斯多葛主义哲学，成为了人生的支柱。

但是没有想到，就在这一年，他时来运转，8年的流亡终于结束。塞内加突然被召回罗马，做未来皇帝尼禄的老师。公元54年，克劳狄去世，尼禄登基，塞内加辅佐朝政，掌握国家大权。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们在上一次节目中都已经介绍了。

可以说，在科西嘉的流放岁月，虽然是塞内加整个人生的低谷，确实他思维最为清晰和活跃的一段时光。这段时间里，他也写下不少名篇，像《论灵魂的宁静》《论幸福》《论仁慈》《论圣贤的坚贞》《论天道》等等。

不过，还是要说，一旦回到罪恶之城罗马之后，塞内加自己并没有能够坚持自己提出的原则。他也是一个凡人，没有能够抵御两样东西的诱惑：一个是财富，另一个是权力。

他一方面利用职权在各处放贷，积累了大量的财富。他在英国的放贷行为，甚至引发了当地的暴乱。还有呢，他几乎是毫无保留地拥抱权力，帮助尼禄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尼禄弑母之后，塞内加帮助他写了一封信，找了个理由说“刺杀败露”。并代表尼禄向罗马元老院进行解释。这被后来的史学家称为“哲学史上最悲惨的一页”。

可是，伴君如伴虎。塞内加最终还是没能逃脱尼禄，或者说权力本身。于是才发生了上次课程中介绍的那一幕：尼禄要求塞内加自杀。

塞内加晚节不保，最后痛苦地死去。

三、    过去、现在和将来

其实，实事求是地说，塞内加能够在权力的巅峰辞职，已经算是难能可贵。至于，没有逃脱尼禄的追杀，已经不是他可以掌控和预料的了。有时候，也不得不感叹命运弄人。

不过回过头来阅读《论生命之短暂》，依然可以有不少启示：

在这篇文章中，塞内加把生命分为三个阶段：过去、现在和将来。这三个阶段分别有什么特点呢？直接来说：现在是短暂的，将来是不确定的，过去是定型了的。

对于过去，任何人都无法重新掌握，也就是无法改变的。这一点非常符合我们的常识，除非你喜欢阅读科幻小说，相信有时间机器之类的东西。但是，塞内加说，过去虽然不能改变，但依然是有价值的。如果不能回首过去，人就会变得贪得无厌、妄自尊大、急功近利、见利忘义，成为巧取豪夺、穷奢极欲之徒。

那么现在呢，它极其短暂，很多人甚至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因为它永远向前，步履匆匆，稍纵即逝。所以塞内加说，杂物缠身的人，可能过于关注现在，而现在的时光是如此短促，是根本无法抓住的。

他举了一个例子说，罗马时代里，很多人的“时光被各种娱乐活动所窃取了。”在那个时候，人可以沉溺的东西其实有限，无非时候声色犬马之类，还有罗马人特有的角斗。

你看看我们自己，每天在玩手机游戏，看无聊的电视剧打发时间的时候，是不是就是塞内加所说的，只关注当下呢？对现代人而言，娱乐活动是不是更加容易窃取时光呢？

塞内加觉得，因为杂物缠身，很多人没有机会来审视过去。就好像一匹马被套上了马轭，不能回头看，也不能向两边看，只能一心向前，甚至看不到危险。反过来，塞内加认为，那些远离杂物的人，生命一定是足够长的。

没有挥霍，没有虚掷，没有任命运摆布，没有漫不经心地丢失，没有无度施舍而浪费，没有多余，可以说全部生命都用在了有效的投资。所以无论生命如何短暂，都是充实的。因此无论末日何时到来，理智的人都会义无反顾地迎接死神的降临。

概括来说，面对过去现在未来，我们的态度应当是：不要遗忘过去，不要忽视现在，也不要恐惧未来。只有做到这样，才能克服生命的短暂，焦躁不安。

塞内加还发现，在他的周围，有的人即使赋闲，也会让自己杂物缠身。于是，他提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一个人能不能好好陪自己？13这个问题，对现代人也极为关键：你能自己和自己相处吗？

有一点非常重要，塞内加认为，闲暇不是闲散地做事情。14当然塞内加给出了他自己的回答。塞内加在信件的后半部分说：只有那些把时间用于研究哲学的人，是真正自由自在的，只有他们算是活着的。因为他们不仅仔细关注自己的人生，而且将所有年代收为己有，把过去所有的岁月都加到他们自己的岁月里。

塞内加说，这些哲学家不会强迫你去死，而是教你如何面对死。这些人不会耗费你的时间，他们每个人都会将自己的岁月奉献给你。18

其实，我觉得现代人虽然在娱乐上面浪费了很多时间，反过来，和自己相处，能够找到宁静的方式也更多了。例如体育、音乐、手工等等。

四、    极少主义

在《论生命之短暂》这本书里还有一封书信。那是塞内加在流放岁月中写给自己母亲的：那就是《致赫尔维亚的告慰书》在科西嘉流放的几年里，塞内加自然不可能锦衣玉食。但他始终保持着一个基本信念：万物皆备于我。

人并不需要很高的物质条件和基础，一样可以实现自我的逻各斯。他认为，只需要极少的东西就能达成人生的终极目标。 “幸福生活不需要什么优良的装备，这是自然的本意。每一个人都能使自己幸福，外部的东西并不重要，顺境和逆境都没有多大的影响。”

他甚至说，人可以从自己获取全部的乐趣。他认为，虽然身处帝国边缘的科西嘉岛，物质条件远不如罗马。但这不会妨碍他。

他说，人无论走到哪里，所面对的自然秩序都是相同的。33流放者的美德是随身携带的。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有宇宙本性和个人德行这两种最宝贵的东西陪伴，我们失去的就微不足道了。

这句话不禁让我们想起启蒙时代的德国哲学家康德的那句名言：“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他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越来越历久弥新，一是我们头上浩瀚的星空，另一就是我们心中的道德律令。”

塞内加在其他文本中还说过：“我从来没有信任过命运女神。我把她赐予我的一切——金钱，官位，权势——都搁置在一个地方，可以让她随时拿回去而不干扰我。我同它们之间保持很宽的距离，这样，她只是把它们取走，而不是从我身上强行剥走。”或许，只有持有这样的信念，才能禁得起起起伏伏。

在《致赫尔维亚的告慰书》里，塞内加还说：“贪婪和奢侈会毁掉一切，维持一个人的生活只需要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所以不要贪吃，不要多占有，也不要奢华的衣服。他举出了罗马帝国内的很多例子来说明这些观点。

塞内加发现，很多人无论占有多少，贪欲都无法得到满足。他说：一些人并非由于缺水而是由于极度内热而对水产生渴求，这样，喝多少水都无济于事，因为那不是渴，而是一种病。按照塞内加的标准，我们似乎每一个人都有病，你接受吗？

中文里有一个成语，叫“身无长物”。它原本的意思是非常正面的，具有深刻哲学意味：人没有也不需要多余的东西。这并不是指一个人没有长处，或者非常贫穷，而是说一个人能够做到自给自足，不被任何东西牵制和连累。塞内加的理想和“身无长物”非常接近，可以说是极少主义生活的开创者！

你原意过一种身无长物的生活吗？

五、    伊壁鸠鲁主义的影响

塞内加虽然被归入斯多葛主义，但他的写作和思想并没有那么简单。一方面，我们看到他身上有一种斯多葛主义的淡定与从容。塞内加的观点也符合斯多葛主义对世界和宇宙的一般认识，也就是觉得世界背后有一个主宰一切的逻各斯。但另一面，塞内加也受到了很多其他哲学思潮的影响。所以有人说，更加确切地应当说，塞内加是在斯多葛的传统之中写作，但不限于斯多葛主义。

塞内加不仅引用以往斯多葛主义的学说，而大量引用了伊壁鸠鲁的哲学。所有也有人认为，塞内加是一个伊壁鸠鲁主义和斯多葛主义的折衷者。

那么什么是伊壁鸠鲁主义呢？

伊壁鸠鲁主义因为伊壁鸠鲁这个人而得名。他大约生活在公元前341 - 前270年。

伊壁鸠鲁认为，人生的最终目标就是快乐。因此又被称为快乐主义。

但是，要注意啊，伊壁鸠鲁所说的快乐并不是一个人一时的感受，而是一个人一生的幸福。关键在于，在伊壁鸠鲁看来，快乐不等于肉体的享乐。因为，任何肉体快乐都会带来副作用。伊壁鸠鲁所追求的快乐始终是和美德联系在一起的。伊壁鸠鲁还区分了积极的快乐和消极的快乐。

积极快乐，又叫运动的快乐，是人主动追求之后达到的效果，例如一个人努力赚钱，去一家米其林餐厅吃了一块牛排。而消极快乐，又叫静止的快乐，在伊壁鸠鲁看来更为重要，那是一种没有痛苦的状态。它既是生理性的，也是精神性的。

他认为消极的快乐拥有优先的地位，它是“一种厌足状态中麻醉般的狂喜”。因此，伊壁鸠鲁认为，斯多葛主义在一个问题上犯错了：人是不可能通过断绝欲望，来达成内心宁静的。所以应该满足自己的欲望，但同时要求节制和知足。他认为最好就是离群索居。所以，伊壁鸠鲁自己住在一个与外界隔绝的花园里。据说，花园的入口处有一块告示牌写着：“陌生人，你将在此过着舒适的生活。在这里享乐乃是至善之事。”

伊壁鸠鲁就认为一个明智的人，应该从公共生活退隐。这一点和塞内加在《论生命之短暂》中的观点高度相似。当然，两者的基本目标是不一样的：对伊壁鸠鲁来说是快乐，对斯多葛主义来说是宁静与淡泊。

此外，塞内加的全部教诲，都集中在人生和伦理方面。他本人虽然也赞扬物理学，但并不直接讨论物理学和形而上学问题。他的关注点在人的弱点和罪孽，这和后来基督教使徒中 保罗的说法惊人相似。可以说，塞内加的人生观里带有一定的宿命论成分。他说：“命运，在我们出生后就注定了每个人的一生，所以我们必须勇敢地承受每一件事物。”

你有勇气接受命运赐予所有东西吗？

六、    结尾

好，我们来总结一下今天课程的内容：

我们首先介绍了塞内加的生平，他一辈子的起伏；然后，我们说了他对人生和闲暇的看法；紧接着，我们介绍了塞内加的极少主义的人生态度。最后，我们分析下塞内加和另一个哲学流派伊壁鸠鲁主义的关系。

好，现在我想重复一下这两节课的问题，你认为如何面对生命之短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