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鲁迅第十三期。
今天我们继续读《热风》里的《随感录》。
“来了”与国民性
我们先读《随感录五十六“来了”》。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题目,一个非常重要而微妙的概括。什么叫“来了”?鲁迅说:
近来时常听得人说,“过激主义来了”;报纸上也时常写着,“过激主义来了”。
人民文学出版社版本的《鲁迅全集》对“过激主义”的注解是:日本媒体对“布尔什维克主义”的贬性译称。当时中国一些人沿用了这种说法。“布尔什维克”是俄文“多数派”的音译,相对的概念是少数党“孟什维克”。以上说法均缘起于1903年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第二次代表大会。
当时的国人总是害怕“过激主义”来了,却并不知道什么是“过激主义”。所以在鲁迅看来,国人们怕的其实是打了引号的“来了”,而并非什么“主义”。
在我看来,中国人对于外来的东西通常或者是害怕、或者是崇拜、或者是改造消化。鲁迅在他的另一篇文章《论照相之类》中回忆,清末的人们对于外来事物的无知,导致当时国人都害怕照相,认为照相会吸人元气。对比现如今手机风行全球,零部件更是太多的made in China,真可谓是百年河东百年河西。
可即便如此,中国人对外国事物“来了”的恐惧或戒心却始终存在。
鲁迅在《随感录四十八》里说:
中国人对于异族,历来只有两样称呼:一样是禽兽,一样是圣上。从没有称他朋友,说他也同我们一样的。
这里解释了为什么一有外来事物,中国人不是惊惧就是崇拜。
以前国人叫外国人为“鬼子”,这种语言背后的集体无意识,反映的便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心理。
但为什么除了叫“禽兽”就要叫“圣上”?鲁迅认为中国过去千年,大半的历史是被异族统治,这是造成中国民族性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身为人民一分子,眼看身边众人明知是非曲直,却因害怕威权而服从一个从心底里不认同、不服气的个人或团体,而且表面上大家都没有怨言,时间久了,结果可想而知。
其实世界各民族服从强权的现象到处存在,但如此大面积、多人口的长时间服从异族统治,在世界历史中实在是少数的存在。所以在这样的集体压抑下,“见狼显羊相,见羊显狼相”的国民性格就凸显了出来。
国人看到外来思想,要么恐惧,要么崇拜。鲁迅早已做出了精准的预言:
便是学了外国本领,保存中国旧习。本领要新,思想要旧。
在“来了”一文中,鲁迅说:
我们中国人,决不能被洋货的什么主义引动,有抹杀他扑灭他的力量。
军国民主义么,我们何尝会同别人打仗;无抵抗主义么,我们却是主张参战的;自由主义么,我们连发表思想都要犯罪,讲几句话也为难;人道主义么,我们人身还可以买卖呢。
“军国民主义”即当年的军国主义;思想都要犯罪指的是民国初年军阀统治下的社会环境。
鲁迅的意思是说:
所以无论什么主义,全扰乱不了中国;从古到今的扰乱,也不听说因为什么主义。
我们比鲁迅有机会多观察了80年,鲁迅说的对不对?中国后来发生的事情,是因为引进了什么主义,还是因为中国本身的问题、本身的命运?这些都值得我们思考。
“来了”之后会怎样
在鲁迅看来,中国人怕的不是来了什么,而是“来了”
来的如果是主义,主义达了还会罢;倘若单是“来了”,他便来不完,来不尽,来的怎样也不可知。
鲁迅举了革命时期小县城里人们莫名其妙逃难的例子
可见大家都单怕“来了”,同我一样。那时还只有“多数主义”,没有“过激主义”哩。
《鲁迅全集》在这里特别注明“多数主义”不是指“布尔什维克”。既然不清楚是什么主义,那为什么害怕“来了”?
鲁迅在另一篇《随感录五十九》中解释:
中国历史的整数里面,实在没有什么思想主义在内。这整数只是两种物质,──是刀与火,“来了”便是他的总名。
火从北来便逃向南,刀从前来便退向后,一大堆流水帐簿,只有这一个模型。倘嫌“来了”的名称不很庄严,“刀与火”也触目,我们也可以别想花样,奉献一个谥法,称作“圣武”便好看了。
鲁迅的意思是说:中国人原来从来都不是怕思想,而是怕暴力。
鲁迅说:
看看别国,抗拒这“来了”的便是有主义的人民。他们因为所信的主义,牺牲了别的一切,用骨肉碰钝了锋刃,血液浇灭了烟焰。在刀光火色衰微中,看出一种薄明的天色,便是新世纪的曙光。
如此浪漫的笔墨,似乎可以看出鲁迅对欧洲近代文明有一些美好的幻想,或者说是对中国也提出了一种希望,这些人民是有“主义”的,所以他们不怕牺牲。这是在五四高潮时期才有的浪漫信心。
鲁迅接着说:
曙光在头上,不抬起头,便永远只能看见物质的闪光。
再进一步说,在暴政下的臣民,在“刀与火”、“圣武”之下逃来逃去的民众,如果不反抗会怎么样?鲁迅认为
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时常还不能餍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欲望。
这倒不只是中国的国民性了,鲁迅举例说:
巡抚想放耶稣,众人却要求将他钉上十字架。
鲁迅在《随感录》里继续说:
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头上,他却看着高兴,拿“残酷”做娱乐,拿“他人的苦”做赏玩,做慰安。
这使我想起《论照相之类》中一段很精辟的话:
凡是人主,也容易变成奴隶,因为他一面既承认可做主人,一面就当然承认可做奴隶。
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解释:做奴隶的,也极想有机会做别人的主人。所以看着别人落难也是一种安慰。实在不行,那就找自己的女人,找自己的小孩。
鲁迅为何总“不满”
今日之读者或许会问,鲁迅为什么对国家、社会、民众甚至自己有这么多不满?在《随感录六十一“不满”》中鲁迅做了回答:
多有不自满的人的种族,永远前进,永远有希望。多有只知责人不知反省的人的种族,祸哉祸哉!
在《随感录六十二》中,鲁迅的话更值得今天的青年思考:
我们更不要借了“天下无公理,无人道”这些话,遮盖自暴自弃的行为,自称“恨人”,一副恨恨而死的脸孔,其实并不恨恨而死。
我加一句,通常是“恨恨而上网”。
凡中国人说一句话,做一件事,倘与传来的积习有若干抵触,须一个斤斗便告成功,才有立足的处所;而且被恭维得烙铁一般热。否则免不了标新立异的罪名,不许说话;或者竟成了大逆不道,为天地所不容。
鲁迅在《随感录四十一》中认为,这种不是捧杀就是打杀的社会环境造成了:
现在的中国,社会上毫无改革,学术上没有发明,美术上也没有创作;至于多人继续的研究,前仆后继的探险,那更不必提了。
国人的事业,大抵是专谋时式的成功的经营,以及对于一切的冷笑。
即便如此激愤,1917年的鲁迅,还是对青年人充满希望。他这样说:
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在最后一篇《随感录六十六“生命的路”》里,鲁迅像战士一样发出自己的声音:
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
什么是路?就是从没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
以前早有路了,以后也该永远有路。
我想,他的话也不错。
我们下集继续。
预告通知
下期主讲《呐喊自序》,出自小说集《呐喊》。
谢谢许子东老师。
中国人从来不是怕思想,而是怕暴力!非常非常精辟,醍醐灌顶
“中国人害怕‘来了’。”有什么问题吗?我就怕。我原本的生活,我能掌握,我能控制。突然,有个新东西要来,会改变旧生活。我会失去掌控感,我当然要怕。 “怕”是一件好事,说明我本身是掌控着点什么的,即使我是奴才,我可能也拥有点什么,害怕失去。 只有,什么都没有的人或者疯子,才不怕,未知的变化。 鲁迅希望社会变革快一些,所以讽刺“中国人怕”,迎合激进的青年学生,忽略很多正经过日子的普通人。 这条会被删吗?管理员?
走走停停的宇杰 回复 @随便都有人用: 奴隶也认为自己是“正经过日子的普通人”,鲁迅写文章都多余,大家都活的好好的,没必要读鲁迅。
求生欲很强
许老师这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半步的强烈的求生欲
所谓见狼显羊性 见羊显狼性,那不就是欺软怕硬吗!
早上好,准时听课
13761319bqo 回复 @一丛令箭: 👍
如今依然如此
老师讲的很好啊。刀与火,圣武,暴君,暴民,不是捧杀就是打杀…联想到马爸爸,最近日子也不好过啊… 有一份热,发一份光,哪怕如萤火,不必等候火炬。赞!我算知道奇葩说的熊浩老师,那句著名的“微光吸引微光”的出处啦
这天下的话 都让鲁迅说尽了
送给你的珍妮花 回复 @ForSirius: 到还不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