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鲁迅,今天是第十四期。
从今天起我们开始读鲁迅的小说。
不过,在读刚刚发表一百周年的《狂人日记》前,我们先要读一篇几乎所有研究鲁迅的学者都必须引用的非常重要的文章——《呐喊》自序。
三个关键词
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
《呐喊》自序的开始一段已经出现了几个关键词。
第一是梦。
鲁迅在文艺理论上阐释了梦和创作的关系。受弗洛伊德文艺观的影响,鲁迅认为文艺就是压抑在人们无意识当中的白日梦的象征与宣泄。所以在文艺理论方面,鲁迅说他没有完全忘却的梦,都积压到潜意识当中,就成了他的小说。
第二是忘却、回忆和记忆。
这是一组互相关联的概念,也说明了创作与个人精神历程的曲折关系。
第三是寂寞。
时光的消逝带有一点消沉的意味。《呐喊》编选时处于五四的退潮期,鲁迅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激愤,更多的是失望和伤感。强调已经消失的时光不能全忘,也说明鲁迅清楚之前作品的历史价值。
童年的意象
下面几段文字,鲁迅从自己少年时代讲起,回顾他少年、青年时代曾经做过的梦,这些梦与现实的关系,以及这些梦如何变成了他的创作。
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回家之后,又须忙别的事了,因为开方的医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药引也奇特: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对的,结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易办到的东西。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
质铺就是当铺的意思。
在这段文字里,鲁迅用柜台的高度、在侮辱当中接了钱、奇特的药引、原对的蟋蟀等最简洁、最形象的意象和细节来概括他的童年家境,以及背后的国家命运,这些正是他小说的大背景。我们可以看到鲁迅自己是怎样理解他的家庭童年背景,以及这些对他创作的决定性的影响。这种影响简而言之,就是个人的屈辱感,如何转化为民族和文学的悲愤。
根据周树人祖父周福清所著《恒训》中记载,周家从明万历年间以来两三百年均是望族大户,至清咸丰年间李秀成占领绍兴才导致家道的中落。鲁迅小时候家里还不愁生计,可见周家与国运的兴衰正好合拍,也是在19世纪中期开始没落的。
祖父因贿赂入狱后,鲁迅的父亲周凤仪就病倒了。这位短命的秀才并不知道,因为他的病,两位现代文豪,鲁迅和周作人年幼时就一直在百草园里为他抓原对蟋蟀当药引。鲁迅在《呐喊》自序里强调药铺、当铺柜台的高度等等,就是要强调他幼年心里刻下的屈辱感。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大部分中国现代作家都有这样的家庭背景。
非小康家庭的子女根本读不起书,也无从写作;而乱世中还可一路发达的家庭,子女也看不到人情世故,也无从写作。导致小康人家家道中落的大多都是父亲早逝,这也是现代作家的共同处境。而在象征意义上,中国当时也正是从小康社会走向了衰落困顿。而在这途中,我们也看见了世界各国的真面目。
鲁迅“那时以为”
在家乡走投无路,带着屈辱感,鲁迅才进了洋学堂学生物化学,之后考公费到日本弘文学院,再之后就是促成鲁迅弃医从文的幻灯片事件:
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
其实重要的不是鲁迅当年看到什么,而是他从此——
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
鲁迅这里强调的是身体健康与精神健全的关系。
如何改变国民精神?鲁迅最后的“我那时以为”显然留有余地。
世界各国从古代到现代,很多思想家从文学入手,用文化来解决社会政治问题,按林毓生的说法,貌似反传统,其实还是儒家精神。
在《呐喊》自序里,鲁迅简略回顾了他弃医从文以后的最初阶段。但无论是同周作人、许寿裳一起编《域外小说集》,还是编《新生》杂志,这些文学努力均告失败。
回国以后,鲁迅曾在杭州师范教生理卫生课,目睹了辛亥革命的成果如烟似云;因好朋友许寿裳的介绍认识了蔡元培,到教育部任职;在袁世凯称帝时为了装作不问政治而埋头钞古碑。所以那时的鲁迅深感寂寞,他自己概括说:
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驱除的,因为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是昏睡至死灭,还是清醒着受苦?
有一天钱玄同到绍兴会馆找他,看到他钞的那些古碑,说:
“你钞了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钞本,发了研究的质问了。
“没有什么用。”
“那么,你钞他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
如此短的一篇重要自序中使用带引号的直接对话,这很不寻常。
我不知道“没有用”是指为了学术还是为了国家,假如为了学术,或许可以获得国学方面的大成就;假如为了国家,那真没什么用。
所以钱玄同劝他: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这就是点题。
鲁迅又有疑问: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钱玄同的回答,就是后来鲁迅从事创作的基本理由: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每写些小说模样的文章,以敷衍朋友们的嘱托,积久就有了十余篇。
铁屋《呐喊》
“在铁屋中唤醒沉睡者”的意象后来贯穿了鲁迅的全部创作,也影响了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的创作。今天再回头看这个故事,至少会有四种不同的读法:
第一,民国识字人口最多两成,读新文学的更只有总人口的百分之几。可就是这百分之几的新文学人口,通过文学教育革命后来改变了中国。可以说鲁迅先开了窗,毛泽东、邓小平后来开了门。如今的中国与百年前相比,大不一样。
第二,看看现在大部分的人在家里看什么电视,在手机看哪种直播,在微博上关心什么话题,满脑子都是“物质的闪光”,是否大部分人仍然还是换一个态度在睡觉?或许鲁迅的工作远远没有完成,启蒙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第三,为什么众人皆醉只有你醒?你有什么权利来判断谁在昏睡谁在清醒?你以为你是谁?是孔子、先知?还是选出来的民意代表?康德说过,人与人在智力、财产等各方面的差别再大,也不能大到一个人决定另一个人命运的地步,这是一人一票制的哲学基础。人们怎么知道只有你是清醒的?夏志清概括五四一代为“obsession with China”(为国痴迷),谁知道你这“为国痴迷”不是另外一种昏迷?
还有第四种读法。如果大家都这么清醒地昏睡,这么自觉地被操控,这么快乐地娱乐至死,这么幸福的沉浸梦乡,这就应了另一句犬儒的金句: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我们下期再见。
预告通知:
下期主讲《狂人日记》,出自小说集《呐喊》。
老师讲到抓蟋蟀太逗了,我脑补动画片《济公斗蟋蟀》。四种读法慷慨激昂!谢谢老师
最后四个意向说的真好,情绪饱满,慷慨激昂
这集太棒了!特别是篇尾“4种读法”,叫人反复思考。鲁迅是预言家?
谢谢您许教授!您辛苦了,很是受益,也谢谢喜马拉雅平台,才有幸听到大师您的课程!
感觉每集时间有点短,讲得稍赶,不够从容,再展开些会更好
地上早已有了路,走得人多了,车更多了,便堵了路,成了穷途。
谢谢许子东老师。
鲁迅的工作远远没有完成…
情绪激昂,非常精彩。
鲁迅的文笔才是真的好,看似平平写来,却力有千钧,把那样一个家道中落的少年日复一日承受的痛苦消磨活画出来。高手写东西,应该是自己看似未用力,而读者却已遭重击,而不是自己声嘶力竭满头大汗地喊了一通,读者却全无动于衷。鲁迅是前者,有些五四时期的作家,我总感觉更像后者。可能是个人口味的问题吧。
虛幻浮生 回复 @ForSirius: 总结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