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杜江茜 李佳雨 陈甘露 四川自贡摄影报道
作为巴黎奥运会上,自由式小轮车女子公园赛的冠军,邓雅文缺席了即将在阿联酋阿布扎比举行的UCI自由式小轮车世界锦标赛。
“因为她现阶段还是要以养伤为主。”12月1日,在四川自贡职业技术学校小轮车训练场地内,中国自由式小轮车队主教练吴丹坦言,这对于邓雅文而言,是“从身体到心理都需要的调整期”。
四川自贡职业技术学校小轮车训练场
这个夏天,站上奥运冠军的领奖台时,18岁的邓雅文肩膀因为习惯性脱臼进行过手术,腰部也有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作为我们国家在该项目的首枚奥运金牌,在走下领奖台后的接近4个月里,她一边进行治疗恢复,一边面对着蜂拥而至的关注和赞美。
似乎,这也是大多数奥运冠军共同的经历。在成为冠军之前,他们都在相对封闭的环境中训练、生活,生活枯燥单纯。成为冠军之后,鲜花掌声、沸腾追捧,他们从一种极致的简单,进入另一种极致的热闹。
“这么年轻就得到这么高的成绩,如何履行作为运动员的社会责任,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都是一个很大的转折。”吴丹见过在这种热闹中“飘”了的例子,但他相信徒弟“小文子”不会,“她调整得很好,走下领奖台,一切重新开始。”
采访这天是邓雅文恢复训练的第一天。教练没有给她上专项练习,场馆内,她骑着自己的小轮车,对着坡度一个加速俯冲,然后漂亮落地,场内的伙伴都为她鼓掌和欢呼。
回到训练的日子是平淡又松快的,这是她生活中的平常一天。
曝光度
显然,刚刚过去的这四个月,邓雅文度过了一段热闹时光。
奥运结束后,她作为巴黎奥运会内地奥运健儿代表团的一员,经历了为期5天的港澳之旅。这是一段被全网专注的行程,港媒形容“名单中几乎囊括所有港澳市民所熟悉的国家队人气运动员”。
随后,她在2024年世界青年发展论坛的开幕式上作过分享,在央视的中秋晚会上唱过歌,官宣了代言。就在11月月底,她还和其他伙伴一起,到新疆进行了奥运冠军面对面巡回宣讲。
今年11月,11名奥运冠军组成宣讲团,参加“决胜巴黎·绽放奥运——奥运冠军面对面”巡回宣讲活动
每段经历结束时,邓雅文都会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上分享感受。很多时候,她都会提到,出发前总会担心自己的项目太过小众而不被了解。
“事实上也是,相比其它更具有国民性的大项目,我都能明显感受到大家对小轮车的关注不是很多。”邓雅文觉得这是一件具有两面性的事。对她个人而言,她能以更加轻松和享受的姿态,一头扎进不同的地方风情中。但另一方面,她也清楚,“我们需要这样的曝光度,让更多人了解小轮车这项运动。”
教练吴丹记得,在夺冠后的第一时间,邓雅文就告诉他,自己想要做小轮车的推广大使,“因为在奥运的大家庭中,这个项目确实太年轻。”
中国自由式小轮车队主教练吴丹
这项起源于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加利福尼亚的项目,在2020年才首次被列入奥运会比赛项目。它诞生于街头,需要车手利用各种辅助地形,完成一系列腾空和地面花式动作。相比其它比赛项目,它自带一份洒脱、自由,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邓雅文在12岁那年,从田径队选入自由式小轮车四川省队。用她的话说,她是在车队这个大家庭的相互关爱和训练的不断摔打中长大,这里面让她坚持下来的原因太多了。有训练三个月参加全国大赛就拿到全国第五时所给予的信心,有运动本身带给她的乐趣,“小轮车没那么枯燥乏味,充满自由和创造力”。当然,更多还有这里的人,“我在队里7年,毫不夸张,一年365天我们都待在一起,我们就是彼此的家人。”
作为我们国家在小轮车项目的首枚奥运金牌得主,邓雅安对于流量和曝光度有着很理智的认知,在他看来,这枚奥运金牌对于整个项目意义更为重大。
邓雅文在训练中
港澳行中,同团运动员对这项运动产生极大的兴趣。乒乓球运动员樊振东问过她,小轮车贵不贵,她会告诉大家这个项目的准确名字,对此,大家打趣要求实现“一人一车”。
这些互动数次登上热搜,大家在了解这位年轻的奥运冠军中,一步步了解着这项年轻的运动。在新疆时,邓雅文跟孩子们讲述了自己备战的故事,曾将6个月的康复期压缩成两个月,冰袋、冷喷成为日常,最终加入国家队,并参加世界比赛。
也就是在这场活动后,一个女孩专门找到邓雅文,拍拍她的肩膀告诉她,“我真的特别特别喜欢你,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我真的很喜欢你”。
邓雅文将这个小插曲了社交平台上,但她没有讲完的是,她还问了那个女孩,为什么会喜欢这项运动。女孩告诉她,没有别的理由,就是觉得很帅很酷。
“我就把自己的花送给了她。”后来,邓雅文在活动视频里看见女孩哭了,她很感动,“我们都是双向奔赴。”
一枚奥运金牌的重量
“这枚奥运金牌对我们这个项目起到了非常大的推动作用。”吴丹很高兴,在刚刚结束的小轮车世界杯上海站中,不仅有很多中国青年报名参加,各地的俱乐部、教培机构也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眼下,国家自由式小轮车备战洛杉矶的首个冬训已经火热展开,来自河北、河南、福建等省区市的队伍都齐聚一堂,其中最小的队员只有9岁。
邓雅文也参与集训。不过,直到明年3、4月份前,她都要以康复调整为主,直到冬训结束后,再在专项上进行系统训练,慢慢回到正常的竞技水平。
邓雅文在训练中
“如果真的能参加下一届奥运,我不希望和这届一样,带着伤病参加,我更希望自己能以一个最好的状态再次上场。”第一天上午的训练结束后,邓雅文取下头盔,她告诉教练,“身体的肌肉记忆还在,但是空间感没有以前强了。”
对于运动员而言,磨砺不仅仅是在苦练中熬过发育和伤痛,还要熬过生理的、心理的、技术的、战术的困难,要个人状态与赛季的时间符合,要应对无数的突发状况。
“所以大家说,顶级运动员即使不走这条路,走别的路也不会太失败。”吴丹一直很放心邓雅文,这个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徒弟,时常会有超过他预料的沉稳。
此次巴黎奥运会,自由式小轮车中国队都憋着一股劲儿。我们国家在2017年才组建该项目的国家队最初教练甚至只有找来录像跟着练。此后,因积分不够没有获得东京奥运会的参赛资格,这支缺少大赛经历的年轻队伍,因为项目打分只提供11个纬度,甚至都拿不准评委标准。
于是,针对自由式小轮车项目的“题海”战术开始了。吴丹记得,那是一段海量参加世界比赛的阶段,他们周转于各种大赛之间,攒积分、攒经验,一步步摸索评委的打分标准,“比如说,有个打分纬度叫风格,我们刚开始就摸不准,后来赛得多了,概括起来就是你戴着头盔上场,评委能通过你的动作一眼认出你,这就是你的风格。”
因此,在通过积分,得到巴黎奥运会满额参赛的入场券后,这枚金牌成为了所有人的目标。戏剧性的是,决赛前夜,巴黎大雨,作为一项室外运动,根据规定,如果持续大雨,达不到比赛条件,就会按照预赛成绩进行颁奖。彼时,排在第一的五次世锦赛冠军得主、美国选手汉娜·罗伯茨。
在吴丹的记忆中,那是一个几乎不眠的夜晚。教练们守在场馆外,每隔几分钟就看看天气预报,天气预报显示的依然是次日大雨,他们所有人啥都不能做,只能期待一个奇迹,巴黎,天晴吧。
而预赛成绩第二的邓雅文,她依然按照第二天决赛的状态,按时洗漱,早早入睡,什么都不想,用她的话说,“那一觉睡得还不错。”
辉煌与黯淡
当然,这个故事以璀璨收尾。
决赛在巴黎时间的当天上午,奇迹般的三个小时炙热阳光下,还差两个月到19岁的邓雅文站上了冠军的领奖台。这位戴着簪子,笑容甜美的女孩,和自由式小轮车一起,被所有人看见。
事后再回忆起赛前这一夜,邓雅文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态,只要第二天决赛能够举行,她就必须以最好的状态去冲击这枚金牌。面对莫测的天气,她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能把控的每个动作,能面对的平静心情。
“因为我曾在面对同样情况时,狠狠摔过跟头。”邓雅文说的是2023年,她的第一次世锦赛之行。在英国格拉斯哥的蓝天下,预赛中排名第二的她,面对决赛前的大雨时,眼中只有冠军,“我陷入了非常焦虑的状态,迫切渴求雨停下,当时几乎就是把自己逼到悬崖边上。”
最终,雨停了,决赛中,邓雅文摔了,从第二摔到了第六。
那场比赛后,邓雅文低迷了半个多月,现在回忆起来,她都觉得那一跤摔得很疼,“好比你距离目标只需要垫一垫脚就能拿到的时候,突然间,你脚下的台阶崩塌了,目标一下子变得非常远。”
与被更多人熟知的辉煌不同,邓雅文也经历了一段黯淡的成长期。在伤病严重,靠着打封闭和止疼药过的每一天里,她形容自己“异常消极和悲观”,也觉得“打不打奥运又怎样”。然后每天按部就班参加训练,然后回到宿舍就躺着,“每天就好像在混日子一样。”
后来,邓雅文形容,那就像是站在岸边,看着自己慢慢溺水,却什么都不想做,“我很清楚,只要我愿意对自己伸手,我就能从那个水里面出来。但是我不愿意,我努力了那么久,你还不允许我累一下,我努力那么久你还不允许我悲观一下。”
邓雅文在训练中
其实,这几乎是每一位优秀的运动员都无法逃脱的时期,反复自问,“输了怎么办”,或者是不断怀疑,“一直赢下去又怎样。”
在这个过程中,团队给了她很大的鼓励。那时,队友和教练会夸奖她每一点的进步,从今天状态很好,到这个动作完成得很好,甚至是,今天吃饭吃得很好。
“我能感知到他们伸过来的手,是我自己不想去拉住。我怕自己承受不起这样的好意,让他们的期待和失望都落空。”直到在国际自盟自由式小轮车巴黎奥运会资格系列赛布达佩斯站上,邓雅文最终拿到巴黎奥运会的参赛资格后,她才真正的意识到,好像这个日子再这么过下去也没意思了。
“就是我需要去找一点事物,让自己觉得这个生活更有意思一点。”从那时候开始,邓雅文尝试去接受身边人的好意和援手,“我愿意去握住他们的手,让他们拉着我往上走,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那万一当时没有拿到奥运资格,你还会继续陷在情绪沼泽里吗?”记者忍不住问道。
“肯定不会。”小姑娘提高声音,笑道,“我又不傻,我当然会自救。只是那时候会觉得,我沉沦一下又怎样,但也不会让自己沉沦太久。”
永远成长期
作为邓雅文的主教练,吴丹评价这位弟子是一个敏感和拥有极高共情力的孩子。今年奥运后,在赛后密集的活动和采访中,面对着类似的提问或者是流程,他明显感觉到邓雅文累了,但即使这样,小姑娘还是对他说,“记者哥哥姐姐们是第一次采访我,他们也很累,所以我愿意坐下来再回答一样的问题。”
吴丹觉得,这样的换位思考,可以让邓雅文在比赛之外,走得更稳、更高、更远。对于这位前自行车专业运动员而言,能够培养出一位奥运冠军,是他的骄傲。但是当有人问他如何做到时,他会回答,“每一位冠军都是无法复制的。”
在他看来,顶级运动员们的身上具备一定的共性,例如足够自律、专注和超强的抗压能力。但也会有各种个性,敏感共情是一种,理智克制也是一种,个性本身没有优劣长短。对此,他告诉队员,只要将你的长处放大到极致,“你千万不要成为你的偶像或者成为某一个人,你一定要成为最好的自己。你要超过的不是别人,是昨天的你。”
这也是吴丹希望自己作为教练,所能赋予每一位队员的一些特质。即使不是在役运动员了,依然能够继续走向下一个阶段的某些特质,“一些可以终身受益的品质。”
当然,这也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邓雅文。
在赛后,她面对最多的提问就是是否冲击下一届的洛杉矶奥运会。这时,这位19岁的女孩有着一种超然清醒,“说不想,当然大家也不会相信。”
她也很清醒,四年的时间确实太长,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只知道现在不断有新鲜血液在进入这个项目,知道自己的伤痛依然比较严重,她更知道,自己现在的竞技水平和能力依然没人能取代,自己还会回到训练场,一直练下去。
“如果我一直活在奥运冠军这四个字里,那就意味着我的未来永远掌握在别人手中。”邓雅文觉得自己在奥运后变得乐观了许多,如同她能精确计算出自己每次腾空后停留的那4秒钟,然后迅速做出下一个动作的决定,她也能预判未来会有更新鲜的力量走向自己的位置,然后完成一次取代,或者是传承。
“但不等于我的生活就不过了,我就做一条咸鱼了。”邓雅文想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例如就在最近,她刚刚报名了驾校,“我已经过了18岁,可以去考驾照了。”
如她所言,她依旧在成长。
“不管什么时候来问我,我都会回答自己还在成长期,毕竟,我的人生还有非常长的路。”说这话时,不远处的小队员完成了一个漂亮的“神龙摆尾”,那是曾经让邓雅文摔得很厉害的动作。于是,小姑娘指着高高的坡道,笑道,“我现在依然会犯怵,但是还是会做,因为我知道,我能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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