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一盏茶——我所知道的何作如先生(下)
记得那年,何先生从香港给我寄来一本章怡和著的《最后的贵族》,我当时说我读过这本书,先生说那是大陆的版本,你一定要读牛津大学出版社的原版。我后来注意到这本书寄出的时间,正是何先生价值数百万美元的笔记本被迫倾倒进太平洋中的时日。这一路走来,真不知道当年菲律宾海边那个做梦的少年经历了几多沉浮,但我知道,这种时候还在关注别人读什么版本书的人,是永远不会趴下去的。几年后我女儿在英国读书,知我素喜精美的笔记本,生日给我寄来的礼物,竟是一本从英国淘来的“Gambol”,告诉先生,他只是淡淡一笑。
何先生精选藏书两万多册,喜好和各色人中灵凤(佼佼者)交往,李泽厚、金庸、白先勇、刘再复、倪匡、余秋雨、陶杰,甚至带动他们也一一喝上普洱……他常参与各类有品味的文化艺术活动。交人,不以成败论英雄,自然地与那些曾亲历重大历史事件的各类人物往来,他说,只有这样人才可能更多的知晓事情的真相和事物的本质。而每和这些人交流,他也会像布道一样让大家认识喝普洱的好处。走一路,他总留一路的茶香、书香与琴声。
大家总是很忙,有时约好什么时候喝一盏茶,竟久久无法兑现。去年,先生约了李泽厚和刘再复两位美学大师在普洱梅子湖畔聚会,知道李泽厚先生是我青年时代美学的启蒙导师,便约了我去喝茶,谁知我受人之托在景迈山帮忙,阴差阳错地失去了喝这杯茶的快意与感悟。先生只道:随缘,我们再约。
去年,何先生毅然卖掉了自己成功经营几十年的文化用品公司。
春天,何先生上了景迈山古茶园。
东山魁一说过:鸟儿的翅膀一刻也不停歇,昨天、今天、明天继续从这里飞过,鸟儿只觉得光阴在匆匆忙忙中逝去了。然而它不知道时间是无限的,永恒的。逝去的只是鸟儿自己。我也是鸟群中的一只,所有的人们都是在荒凉的不毛之地上飞翔不息的鸟。
何先生是不是已经禅悟。
景迈山是世界茶树的发源地之一,至今,它的山野深处仍然存活着几万亩千年的古茶园,保持着泉水的清澈、保持着生物多样性和各部族文化的多样性的神秘和古拙,是人类与自然共生的一个蓝本。在这里,当白云涌入门窗,老祖母在火塘边哼唱着茶祖留下来的古歌,最简朴的生活使你快乐,你会对你久已习惯的生活方式和被称为“成功”的人生有一种反思。
……何先生选择在这儿停驻了自己的翅膀,春天,每个清晨,他在这里和茶农一起摘下最新鲜洁净的大叶种茶叶,教给茶农们许多老茶的知识,他读了许多史料,想按老茶的制作的思路自己研制出一种能有老茶品质的普洱。他说老茶越喝越少了,他还有许多老茶可作研制的标本,有多年喝老茶锻炼出来的味觉嗅觉,再加上自己学理工出身对制作严谨的程序和要求,应该能探索出一条路径。等到有一天,这茶沉淀了时间的酒红,泛着雨林的花蜜香时,让自己、让好朋友、让后来的人在这盏茶中慢慢去品味生养我们的亘古的大地、去品味时光的流转和人生、去品味景迈山的风、阳光和雨……
我想,也许,这才是人生的一种奢华和富有。
去年初秋,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一场《盛世唐音》的千年古琴唱片出版全球新闻发布会,隆重而又热烈。先生一路策划,前后耗时三年,邀请两次获格莱美录音大奖的德国人——雅各布·亨德尔,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录音大厅,由著名古琴演奏大家李祥霆,演奏先生收藏的千年古琴,精益求精地录制了十张唱片,并且获得了今年中国金唱片奖。这是中国古琴传承浓墨重彩的一笔,为我们的子孙后代留下了一笔中华文明的瑰宝。
他还为弘一法师、虞愚先生这一路书法文脉的继承者杜永志先生,精心出版了《杜永志书法集》……他痛惜凝固着华夏文明的这些有形无形的精粹,总害怕它们如老茶一样有一天会失传……
之后,我们终于践约了一盏茶。
这盏茶从武夷山上约到了先生的故乡泉州。我们一起探访了弘一法师的故居,阅读了古代“东方第一大港口”的烟雨风云、抚摸过那些残塔梵影黄卷,在小茶戏园里听了成为戏剧活化石的温婉幽怨的南音,寻着石板路找到了先生少年时下象棋的老棋社……在碑林的两句诗前,何先生久久停住了脚步:“莫放春秋佳日去,最难风雨故人来”。乍读,是高兴欣喜,又读,读出些欲说还休之痛,再反复读,读出了一份旷达。这诗被何先生一直念到了茶桌前。
在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我们静静地品着茶,不远处,古港的潮正往太平洋涌去;背后泉州老君岩里,老子如山石般在天地间伫立。
记得日本人冈仓天心在他有名的《茶之书》里曾经说,对晚近的中国人来说喝茶不过是个滋味,与任何特定的人生理念并无关连,国家长久以来的苦难,已经夺走了他们探索生命意义的热情。还说,中国人喝茶已经失去了唐宋的幽思情怀,变得苍老又实际,变成了市侩伧俗的“现代人”。
我无意与百年前的冈仓天心争辩。茶叶、道家和禅宗,都发源于中国,故国苦难太深久,时代断层造成某些传统文化的失落,总会有担当的人在找寻。
就像断代百年的普洱茶正在复兴,有范儿的茶人慢慢从远处走来;在“九霄环佩”的古琴声中——中国人的茶盏里自会飘逸出唐宋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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