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渐渐地,一切也都不再和初时一样了。
无法再偷窥父亲的玥对这个家彻底失去了兴趣。
禁室从花房搬到了书房。
“你一样可以限制我的行动,只要给我一部电脑就行。”
于是,父亲从公司带回一部手提给她。
很快,网络就占据了玥在家里的大部分时间,她寸步不离地呆在书房里,有时候连吃饭睡觉也一并在那儿解决。
玥觉得网络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一样东西。使她能够在“牢狱”里毫不费劲地获取各种信息,包括结交一些不必谋面的朋友。严格来说,玥是没有朋友的,从小就这样,学校里的同学总是找各种理由不和她在一起,他们觉得她是有病的人,而且病得还不轻。不过,这不足以成为玥经常逃学的理由。
逃学是为了上网,上网是为了在白天还能和“不癫”说说话。
玥不知道不癫的真名里是否真有个“癫”?总之,他叫不癫。
刚开始,玥一直怀疑他的性别,最后不得不在他不知分寸又暧昧不清的言辞中确定那的确是个男生。玥总有办法对付不癫的胡言乱语,估计这也是吸引他每天想要和玥泡在聊天室里的原因,他觉得玥不是个容易搞定的女孩子,如果能说服她出来约会,哪怕仅仅只是见个面就足够证明自己的实力了。可惜,玥始终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在用不着面对面的情况下,玥显然是把玩心理的高手,她天天在和父亲打心理太极,要对付一个信口开河的臭小子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事实上,不癫已经有些厌烦玥每天在网上跟他说那些关于她和她父亲之间的事,他只想把她约出来,如果感觉还不错,说不定还能搞个一夜情什么的。
玥对不癫隐瞒了自己的年龄,并始终误导他认为,自己是一个被物质囚禁起来的年轻的富家小姐。
她不偏不倚地洞悉到了不癫对她的欲望,物质的乃至情欲的。
她想,他或许是个外表还不错,无聊又有些落魄的穷小子,之所以一直坚持到现在,大约总还是想在她身上获取一些什么,因此,玥对于这样的网友关系根本就不抱希望,能聊多久就多久,最终不想再说话的人未必就是不癫,或许,是自己也说不定。
“还好么?”
“不好。”
“哪里不好?”
“哪里都不太好……”
“今天别说你父亲那些鸟事了,我觉得没意思。”
“我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要不说些别的?”
“别的?有什么别的可说呢?”
“说……”
“你妈。”
“无聊。你脑子里想的根本就不是这个。”
“那你说我脑子里想什么来着?”
“切,还不就是那些偷鸡摸狗的龌鹾事?”
“怎么会,你未免也把我想得太逊了吧。”
“少来,你们男人脑子里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
“有…很多,除了你现在想像的那些呵呵!”
“真想听我说我妈的事?”
“要不你想说什么?我觉得你好像越来越不喜欢你父亲了,说实话,你到底对他有什么感觉?如果觉得不正常,我劝你趁早去看心理医生。”
“神经病!”
“错,那叫精神病!精神病!你到底几岁啊?怎么一点常识都没有?”
“我是觉得我不正常,我爸也不正常,我们都是精神病!”
“为什么这么说?我跟你开玩笑呢你生气了?”
“没有。”
“如果我妈没死,我们就不会这样了……”
“你妈死了?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从没告诉过我。”
“真死了?”
“真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我6岁的时候。”
“怎么死的?”
“我放火把她烧死了。”
“你毛病可真大了去了,连自己老妈的玩笑也开,赶明儿我真给你找个医生。”
“找吧去找吧,估计找来了也没什么用。”
“哈哈哈哈!”
“你别笑,没什么好笑的,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是真的把她烧死了,一眨眼的功夫,她就变成了一团灰烬……”
这是玥最后一次和不癫在网上聊天。
那天他们还没把话聊完,她只是去厨房倒杯水,路过客厅时,电脑当头从半空落了下来。
它死得可比今晚的餐碟子惨,整个一稀巴烂。
玥抬头看看旋转楼梯顶端的父亲黑漆漆的上半身,一言不发地把水喝干。
现在,屋顶透明的光开始渐渐黯淡。
玥发现电脑的残骸还堆在花房角落的那个老位置上,她不明白父亲既然砸了为何不索性把它扔了,留着它的尸体又有什么用呢?
夜真要降临了。
玥再度茫然地望向怀里的风信子。
就在这时,她惊奇地发现了一棵花骨朵儿,正羞涩地躲在三瓣嫩叶中间,和她一样,惶惶不安地注视着这含苞待放的一刻。
父亲永远猜不透玥到底在想什么。
她原本如蒲公英羽般弱小绵柔的身躯不知在什么时候变得和她母亲一样蓬勃刚毅了起来,越来越让她的父亲感到诧异、彷徨。
他几乎不能面对她――
这个杀死他毕生最爱的女人的小东西,却日复一日,越来越酷似她了。
自母亲葬礼结束那天开始,父亲就牢牢盯住了她。
这小东西浑身上下无处不隐藏着她父母的印记,他几乎可以从她瘠薄的皮肤下,细小的毛细血管里准确无误地辨认出自己的细胞。这让他痛苦不堪,终日挣扎在想要撕裂的忍耐中――不是对玥,而是对他自己。
他想好了要慢慢惩罚她的,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而是一辈子的事。
他们要一辈子在一起,谁也休想轻易摆脱谁。
她必须为她母亲的死付出代价。
除此之外,他很难确定她存在于这个大房子里的价值。
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短暂的一瞬。
他竭力说服自己这么认为,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他不能因为这十年的变化而否决自己,不能。
可是,要怎么才能克制自己不去凝视那张越来越熟悉的美丽面孔呢?
她杀死了她,就该把她的魂魄一起带走,为什么还要留在身上?为什么?
他开始混沌,不明白是岁月要报复他,还是玥要报复他?
他开始洞悉女儿的私生活,翻她的书包,跟踪她的去处,甚至,偷偷溜进她的房间翻箱倒柜,却始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寻找什么。
直到有那么一天。
他打开了那个神秘的抽屉。
看见了那片清一色的粉红。
原来,这就是她喜欢的颜色。
他几乎已经忘了她还是个孩子,一个会在这样的年龄用这样的颜色来做梦的孩子。
带着卡通图案和蕾丝小卷的内裤。胸罩?她已经开始佩戴胸罩了么?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从来都不知道呢?一股熟悉又缈远的邻家少女的香气,从抽屉里不知不觉散泄出来,很素雅很清幽,一如某个夏日午后柔璨的阳光下,在竹椅上沉沉睡去的女人。
他感到痛楚。
痛迫使他闭上眼睛,猖狂地沉浸在独自占有的幻想中。
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偷窥彼此的生活,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父亲并不是不知道玥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一个叫“不癫”的网友。
可是,他还不想捣扰他们,以便时时可以洞悉到她最赤裸的心思。
显然,不癫根本就没把玥对父亲的惶惑放在眼里,他只想跟她调情,就这么简单,这让父亲感到很得意,说不出的欢心,直到他发现一封不癫发给玥的情书,那些优美、贪婪而又轻佻的言语忍无可忍地激怒了他。
结果,他还是把电脑从楼上扔了下去,当着她的面,砸了个稀巴烂。
就这样,玥终于只属于他一个人了。
除了上学、吃饭、睡觉,她再也无事可干,只能呆在屋顶的玻璃房里,和花丛中,母亲的游魂相对相依。
玥忽然想到了可怜这个词。
她觉得自己很可怜。
至于父亲,似乎也和她差不多。
他也是个可怜人,可怜的男人,可怜的父亲。
妈妈。
玥再次呼唤他们共同失去也共同深爱的那个人。
其实,真正能够逃避的又会是什么呢?
玥想,既然他不肯承认失去母亲的那一刻,他们应该紧密地拥抱在一起,而不是任凭彼此被残酷的痛苦瓜分,她又何必揭穿眼前这日趋毁灭的一切呢?
下午17:30分。
大房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一个无聊透顶的生日。
佣人们全都不知去向,甚至连个锁门的也没有,在夜晚即将到来的时候,哪怕有个人陪她说说话也是好的,玥实在很闷,天还没黑她就觉得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大房子的铁门咣啷咣啷,有蝶舞荡人的尖笑声传进来。
父亲回来了。
玥双眸禁闭,漆黑的眼前浮现出精细的画面:
客厅里,父亲将女人的衣物和皮包扔到身后。
嬉闹。
他们踩着玥的生日蛋糕跳舞,女人扯他的领带,娇癫而又暴怒地,细长条的软腰身死缠着他的脊梁骨,恨不得把他绞成一株麻花。
“干嘛?干嘛呢你?”
“干嘛,你说我要干嘛?”
继续尖笑,淫声朗朗。
就在这时,顶楼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碎裂声。
女人恐惧地将半裸的身体藏到他的背后。
父亲呆愣片刻,伸出一只手,女人战战兢兢地把手放进去,两人寻声摸索着往顶楼走去。
这时候,旋转楼梯的光线已经暗下来,父亲边走边陆续把沿途的开关打开。
大房子重又寂静下来,只剩下单调的“啪嗒、啪嗒”。
她听见脚步声一直往上走,感到满意。
他们站在已经没有玻璃的门框前面,父亲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脸,然后,徒然环顾四周。
他发现,花房的玻璃门并没有反锁,此时,玻璃已经从里向外整个破裂了,眼下只有狼藉满地的碎玻璃和一只烂花盆,以及,散乱的泥土之上,一枚夭折的花骨朵。
“滚。”
沉闷的语音从父亲的咽喉深处爆发出来。
“你说什么?”
“我叫你滚!”
女人呆立着不动,父亲回过头望了她一会儿,她的脸色马上就变了,即刻仓皇逃走。
这一次,大房子闭门的回声极亮极长,仿佛,一直要盘旋到屋脊之外,天幕的尽头才能彻底消失。
谁也没想到,那声音会把已逝尽的黄昏最后的阳光引进花房来。
父亲眯缝着被烈日刺痛的双眼,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被泥土羞花沾染的少女。
玥在光阴与光影的映衬下解开扣子,很快,衣衫就融化在影像中。
她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阳光铺天盖地地洒下来。
父亲没有迎上前去,他的目光赤裸裸地将光、影、鲜花和女人团团围住。
她就站在那里,用依旧弱小绵柔、却同样蓬勃刚毅的肉体向他证明,她就是她。
于是,他彻底迷惑了。
仇恨在这样的对峙中,变得不堪一击、吹弹即破。
父亲终于挪动脚步,把泥瓦、碎玻璃踩得吱吱响。
他走到玥跟前,僵硬而空洞地把她抱在怀里。
感觉,就像一棵冷冻的、幼小的、已经枯萎的仙草。
“给我自由……”
她忽然说道。
“如果这能让你宽恕我的话,我愿意。”
黄昏。17:45分。
阳光依旧灼热。
夜仿佛已经过去,不晓得什么时候才会再来。、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