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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委屈为难,天佑不便对铺子的人说,并且决定也不教家里的人知道。对老父亲,他不单把委屈圈在心里,而且口口声声的说一切都太平了,为是教老人心宽一点。就是对瑞宣,他也不愿多说什么,他知道三个儿子走了两个,不能再向对家庭最负责的长子拉不断扯不断的发牢骚。父子见面,几乎是很大的痛苦。瑞宣的眼偷偷的看着父亲,父亲的眼光碰到了儿子的便赶紧躲开。两个人都有多少被泪浸渍了许久的话,可是不便连话带泪一齐倾倒出来。一个是五十多的掌柜,一个是三十多岁的中学教师,都不便随便的把泪落下来。而且,他们都知道,一畅谈起来,他们就必定说到国亡家必破的上头来,而越谈就一定越悲观。所以,父子见面,都只那么笑一笑,笑得虚伪,难堪,而不能不笑。因此,天佑更不愿回家了。铺子中缺人是真的,但是既没有多少生意,还不致于抽不出点回家看看的工夫来。他故意的不回家,一来是为避免与老亲,儿孙相遇的痛苦,二来也表示出一点自己的倔强——铺子既关不了门,我就陪它到底;尽管没有生意,我可是应尽到自己的责任!

在一家人中,最能了解天佑的是瑞宣。有祁老人在上面压着,又有儿子们在下面比着,天佑在权威上年纪上都须让老父亲一步,同时他的学问与知识又比不上儿子们,所以他在家中既须作个孝子,又须作个不招儿子们讨厌的父亲。因此,大家都只看见他的老实,而忽略了他的重要。只有瑞宣明白:父亲是上足以承继祖父的勤俭家风,下足以使儿子受高等教育的继往开来的人。他尊敬父亲,也时常的想给父亲一些精神的安慰。他是长子,他与父亲的关系比老二与老三都更亲密;他对父亲的认识,比弟弟们要多着几年的时光。特别在近几个月中,他看出父亲的忧郁和把委屈放在肚子里的刚强,也就更想给父亲一些安慰。可是,怎么去安慰呢?父子之间既不许说假话,他怎能一面和老人家谈真话,还能一面使老人家得到安慰呢;真话,在亡国的时候,只有痛苦!且先不讲国家大事吧,只说家中的事情已经就够他不好开口的了。他明知道父亲想念老三,可是他有什么话可以教老人不想念老儿子呢?他明知道父亲不满意老二,他又有什么话使老人改为喜欢老二呢?这些,都还是以不谈为妙。不过,连这些也不谈,父子还谈什么呢?他觉得父子之间似乎隔上了一段纱幕,彼此还都看得见,可是谁也摸不着谁了。侵略者的罪恶不仅是把他的兄弟拆散,而且使没有散开的父子也彼此不得已的冷淡了!

大家马马虎虎的吃过午饭,瑞丰不知在哪里吃得酒足饭饱的来看祖父。不,他不象是来看祖父。进门,他便向大嫂要茶:"大嫂!泡壶好茶喝喝!酒喝多了点!有没有好叶子呀,没有就买去!"他是象来表现自己的得意与无聊。

小顺儿的妈话都到嘴边上了,又控制住自己。她想说:"连祖父都喝不着好茶叶,你要是懂人事,怎么不买来点儿呢?"可是,想了一想,她又告诉自己:"何必呢,大节下的!再说,他无情,难道我就非无义不可吗?"这么想开,她把水壶坐在火炉上。

瑞宣躲在屋里,假装睡午觉。可是,老二决定要讨厌到底。"大哥呢?大哥!"他一边叫,一边拉开屋门。"吃了就睡可不好啊!"他明明见哥哥在床上躺着,可是决定不肯退出来。瑞宣只好坐了起来。

"大哥,你们学校里的日本教官怎样?"他坐在个小凳上,酒气喷人的打了两个长而有力的嗝儿。

瑞宣看了弟弟一眼,没说什么。

瑞丰说下去:"大哥,你要晓得,教官不管是教什么,都必然得是太上校长。人家挣的比校长还多,权力也自然比校长大。校长若是跟日本要人有来往呢,教官就客气点;不然的话,教官可就不好伺候了!近来,我交了几个日本朋友。我是这么想,万一我的科长丢了,我还能——凭作过科长这点资格——来个校长作作,要作校长而不受日本教官的气,我得有日本朋友。这叫作有备无患,大哥你说是不是?"他眨巴着眼,等大哥夸赞他。

瑞宣还一声没出。

"噢,大哥,"老二的脑子被酒精催动的不住的乱转,"听说下学期各校的英文都要裁去,就是不完全裁,也得拨出一大半的时间给日文。你是教英文的,得乘早儿打个主意呀!其实,你教什么都行,只要你和日本教官说得来!我看哪,大哥,你别老一把死拿,老板着脸作事;这年月,那行不通!你也得活动着点,该应酬的应酬,该送礼的别怕花钱!日本人并不象你想的那么坏,只要你肯送礼,他们也怪和气的呢!"瑞宣依旧没出声。

老二,心中有那点酒劲儿,没觉出哥哥的冷淡。把话说完,他觉得很够个作弟弟的样子,把好话都不取报酬的说给了大哥。他立了起来,推开门,叫:"大嫂!茶怎样了?劳驾给端到爷爷屋来吧!"他走向祁老人的屋子去。

瑞宣想起学校中的教官——山木。那是个五十多岁的矮子,长方脸,花白头发,戴着度数很深的近视镜。山木教官是个动物学家,他的著作——华北的禽鸟——是相当有名的。他不象瑞丰所说的那种教官那样,除了教日语,他老在屋里读书或制标本,几乎不过问校务。他的中国话说得很好,可是学生骂他,他只装作没有听见。学生有时候把黑板擦子放在门上,他一拉门便打在头上,他也不给学生们报告。这,引起瑞宣对他的注意,因为瑞宣听说别的学校里也有过同样的事情,而教官报告上去以后,宪兵便马上来捉捕学生,下在监牢里。瑞宣以为山木教官一定是个反对侵略,反对战争的学者。

可是,一件事便改变了瑞宣的看法。有一天,教员们都在休息室里,山木轻轻的走进来。向大家极客气的鞠了躬,他向教务主任说,他要对学生们训话,请诸位先生也去听一听。他的客气,使大家不好意思不去。学生全到了礼堂,他极严肃的上了讲台。他的眼很明,声音低而极有劲,身子一动也不动的,用中国话说:"报告给你们的一件事,一件大事。我的儿子山木少尉在河南阵亡的了!这是我最大的,最大的,光荣!中国,日本,是兄弟之邦;日本在中国作战不是要灭中国,而是要救中国。中国人不明白,日本人有见识,有勇气,敢为救中国而牺牲性命。我的儿子,唯一的儿子,死在中国,是最光荣的!我告诉你们,为是教你们知道,我的儿子是为你们死了的!我很爱我的儿子,可是我不敢落泪,一个日本人是不应当为英雄的殉职落泪的!"他的声音始终是那么低而有力,每个字都是控制住了的疯狂。他的眼始终是干的,没有一点泪意。他的唇是干的,缩紧的,象两片能开能闭的刀片儿。他的话,除了几个不大妥当的""字,差不多是极完美简劲的中国话——他的感情好象被一种什么最大的压力压紧,所以能把疯狂变为理智,而有系统的,有力量的,能用别国的言语说出来。说完,他定目看着下面,好象是极轻视那些人,极厌恶那些人。可是,他又向他们极深,极规矩的,鞠了躬。而后慢慢的走下台来。仰起脸,笑了笑,又看了看大家,他轻轻的,相当快的,走出去。

瑞宣很想独自去找山木,跟他谈一谈。他要告诉山木:"你的儿子根本不是为救中国而牺牲了的,你的儿子和几十万军队是来灭中国的!"他也想对山木说明白:"我没想到你,一个学者,也和别的日本人一样的胡涂!你们的胡涂使你们疯狂,你们只知道你们是最优秀的,理当作主人的民族,而不晓得没有任何一个民族甘心作你们的奴隶。中国的抗战就是要打明白了你们,教你们明白你们并不是主人的民族,而世界的和平是必定仗着民族的平等与自由的!"他还要告诉山木:"你以为你们已经征服了我们,其实,战争还没有结束,你们还不能证明是否战胜!你们的三月亡华论已经落了空,现在,你们想用汉奸帮助你们慢慢的灭亡中国;你们的方法变动了一点,而始终没有觉悟你们的愚蠢与错误。汉奸是没有多大用处的,他们会害了我们,也会害了你们!日本人亡不了中国,汉奸也亡不了中国,因为中国绝对不向你们屈膝,而中国人也绝不相信汉奸!你们须及早的觉悟,把疯狂就叫作疯狂,把错误就叫作错误,不要再把疯狂与错误叫作真理!"

可是,他在操场转了好几个圈子,把想好了的话都又咽回去。他觉得假若一个学者还疯狂到那个程度,别的没有什么知识的日本人就更可想而知了。即使他说服了一个山木,又有什么用处呢?况且,还不见得就能说服了他呢。

要想解决中日的问题,他看清楚,只有中国人把日本人打明白了。我们什么时候把"主人"打倒,他才会省悟,才会失去自信而另打好主意。说空话是没有用处的。对日本人,枪弹是最好的宣传品!

想到这里,他慢慢的走出校门。一路上,他还没停止住思索。他想:说服山木或者还是小事,更要紧的倒是怎样防止学生们不上日本教官的,与伪报纸的宣传的当。怎样才不教学生们上当呢?在讲堂上,他没法公开对学生谈什么,他怀疑学生和教师里边会没有日本的侦探。况且,他是教英文的,他不能信口开河的忽然的说起文天祥史可法的故事,来提醒学生们。同时,假若他还是按照平常一样,除了教课,什么闲话也不说,他岂不是只为那点薪水而来上课,在拿钱之外,什么可以自解的理由也没有了吗?他不能那么办,那太没有人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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