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10月14日,斯坦福大学荣誉教授、美国著名心理学家菲利普·津巴多,在他位于旧金山的家中平静离世,享年91岁。
作为当代最重要的社会心理学者之一,津巴多最为世人所熟知的一项成就,便是他在半个多世纪前主导的那场“斯坦福监狱实验”。
这场原本计划进行两周的模拟实验,最后只持续了短短6天,却成为现代心理学史上里程碑式的重要案例,不仅被选入高校心理学入门教材,还先后被改编成4部电影。津巴多本人也围绕这次实验写出了《路西法效应》等著作。
1971年,津巴多在监狱实验现场
回到1971年8月15日~20日的那6天里,在斯坦福大学乔丹楼的地下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起因:宿舍楼里的一个反常周末
1971年无疑是津巴多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年——在这一年,由他重新编写的新版《心理学与生活》出版后大获成功,津巴多自己也一跃成为“学术界的富人”。他捐掉了自己的旧自行车,买了一辆银色的二手奔驰。
与此同时,19世纪60-70年代也是美国社会风起云涌、各种运动不断的时期——嬉皮士、环保、反战、女权……年轻人尤其是大学生们,也在各种运动中冲在前面。
当时38岁的津巴多也满怀抱负,积极带领学生们讨论研究心理学领域的新话题。他计划开一门新课,主题是“行动中的社会心理学”。为此他列出了若干主题,让学生们任选一个,并就此分小组展开研究和实验,最后形成报告。
其中一个小组选择研究监禁心理。津巴多给了负责这个项目的学生一些相关建议,诸如让扮演狱警的学生都穿同样颜色的衣服之类。然后这组学生在宿舍里设计了一个模拟监狱,实验进行了三天,从周五到周日,周一他们就在课堂上做了报告。
为了增加报告的分量,扮演狱警的学生还特意穿着他们的“制服”出现在课堂上。然而,令津巴多震惊的一幕发生了:一个扮演囚犯的学生突然当场崩溃,对和他同组的一个“狱警”说:“我无法再把你当成朋友了,因为我看到了当你拥有那种权力的时候会做些什么!”
说这些话的时候,那名学生忍不住哭了出来。其他几名扮演“囚犯”的学生也都跟着流下了眼泪,并表示这是自己迄今有过的“最糟糕的体验”。
事后,津巴多把这个组的学生都叫到了实验室。他了解到:在这短短三天里,崩溃的不止那位当场流泪的男生。还有一个女生对与她同寝室的“狱警”扮演者哀求:“我实在受不了了,如果你能放了我,我做什么都可以……”
津巴多开始考虑:这些学生最初主动选择了监狱主题,有没有可能是他们本来就有一些施虐或受虐的性格呢?他决定对此进行更深入的研究。
他在当地的报纸上登了一条短短的广告,招募男性大学生参与“监狱生活心理研究”,为期1-2周,报酬是每天15美元。
当年津巴多刊登的招募信息
75人回应了这则广告,津巴多与助手对他们进行了一整套心理测试,最后选出24名心态良好、身体健康的志愿者,给他们随机分配了狱警和囚犯的角色。
实现:由真正的警察去“逮捕”他们
研究是在乔丹楼的地下室进行的,这里没有窗户,也没有灯,他们把走廊的一端封锁起来,在那里架设了摄像机。津巴多还提前带“狱警”们去一家军用品商店挑选了军队风格的制服,并协助他们将地下室布置成尽量贴近真实监狱的模样。
“这样做是为了让‘狱警’觉得这是他们自己的地盘。”津巴多在自己的回忆录里写道,“而那些‘囚犯’则是之后才进来的。”
斯坦福大学乔丹楼
当时斯坦福大学有一个“人类受试研究委员会”,专门负责审核由志愿者参与的相关实验活动。实验开始前,委员会代表来检查了地下室,强调了消防器材的安置,并提醒要给志愿者们提供一日三餐。
很多有关这场著名实验的描述,都主要集中在“狱警”和“囚犯”在那个地下室里共处期间所发生的事。其实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被忽略了,那就是实验开始前的“逮捕”。
津巴多认为:斯坦福监狱实验得以实现的关键之一,就是由警察来剥夺“囚犯”的自由,和现实世界中一样。为此,他大胆地找到了当地警局,说服警长安排一辆警车和两名真正的警察,去镇上一个个地“逮捕”那12名扮演囚犯的志愿者,给他们戴上手铐,押入拉着警笛的警车里带到警察局,按指印、拍照、登记,然后将他们蒙上眼睛关押起来。
1971年的实验现场:乔丹楼地下室
随后,这批“囚犯”被带到斯坦福大学乔丹楼的地下室,被“狱警”们脱光衣服,穿上一件背后缝有编号的罩衫。津巴多等人甚至还考虑过剃光“囚犯”的头发,最后改为戴上头套。这一切都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削减个性、创造一致性”。
第一天平稳度过,没人把这个实验太当回事。津巴多和“狱警”小组开了会,授权他们以自己的方式管理“犯人”,但不许施加体罚和暴力伤害。
第二天早晨情况就开始变化了:三间牢房里,有两间的“囚犯”开始反抗,他们锁上了门,撕掉了制服编号,摘掉了头套,并开始咒骂“狱警”。“狱警”来问津巴多该怎么办。他回答说:“这是你们的监狱,你们想怎么办?”
值班的“狱警”们喊来了替补队友,12名“狱警”全员出动,冲进了牢房,扒光了所有“囚犯”的衣服,还把其中几个人绑了起来,关进了“禁闭室”——那是走廊里的一个橱柜。
津巴多也注意到了变化的发生——有“狱警”对同伴说:“这些‘囚犯’很危险,我们必须控制住他们。”至此,实验现场变成了一所由心理学家管理的监狱,而不是一个由心理学家进行的监狱实验。
虽然津巴多反复对“狱警”们强调不可以使用暴力,但他们很快开始利用直觉与常识,挑拨一间牢房与其他牢房“囚犯”们的关系。比如,三间牢房里,唯一一间没有“暴动”的牢房被“狱警”们定义为“好牢房”,里面的“囚犯”得到了更好的食物,而另外两间牢房的“囚犯”则被取消了晚饭。
从那一次开始,这些“囚犯”们再也没有团结起来过,而“狱警”各个小组则自动形成了有带头人的模式——每个小组的三名“狱警”中都有一个人自动成了首领,对“囚犯”们严加管教;还会有一个人比较温和,另一个人则跟随那个头领。
局外人:“为什么我能看到你却看不到?”
“在这场实验里,似乎每一个角色都会如此——你开始扮演一个角色,然后就变成了那个角色。”津巴多在回忆录中这样总结:“我想这大概是斯坦福监狱实验所传递出的最重要信息之一。”
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转变成了监狱主管。一所真正的监狱里该做的所有事他都安排了:设定了家属来探访的日子,请来了监狱牧师和公共辩护律师,并由他的一位童年好友兼刑满释放人员扮演“假释委员会”的负责人,与“囚犯”们谈话——内容几乎都是打压和羞辱。
1971年实验现场,津巴多正与“狱警”们开会
当监狱牧师来看望“囚犯”时,他问每个人:“你叫什么,我的孩子?”所有人都说出了自己的编号而不是名字。
津巴多还注意到一个非同寻常的现象:通过隐藏的麦克风录音,他们监听了“囚犯”们在牢房里的对话,结果发现,几乎所有的谈话都是关于当前情况的——如何计划逃跑、糟糕的事物、哪些“狱警”很可怕,哪些“狱警”相对好说话……
一切都围绕着他们“身处囹圄”的现状,没人谈论起自己真实的生活,他们仿佛突然被自动困在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所在,外界的现实与时间和他们失去了联系。
1971年监狱实验现场
从第二天开始,每天都有一名“囚犯”崩溃。崩溃的人会被“释放”并送去学生健康中心。当第一个崩溃的囚犯被送走后,监狱里传开了一个谣言:他其实是装病脱身,很快就会带着自己的朋友闯进来解救大家。
津巴多立刻相信了这个谣传,甚至一度想要转移这些“囚犯”。过了很久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如何不假思索地深陷那个“监狱实验”之中。
1971年8月19日,实验进行到第五天晚上时,夜班“狱警”们对“囚犯”的折磨已经达到了新的高峰——头上套纸袋、腿绑在一起、推搡、辱骂……
1971年监狱实验现场:“狱警”在巡查
这时津巴多的女友克里斯蒂娜来找他了,两人之前约好了一起吃晚饭。津巴多招呼女友过来看看自己的实验现场,这时他虽然精疲力竭,但仍沉浸其中。
克里斯蒂娜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这太可怕了,这些男孩子在遭罪,你要为他们的痛苦负责!”她哭着问津巴多:“你看不到这些东西吗?为什么我能看到你却看不到?”
两人大吵一架后,津巴多清醒了过来。第二天上午他提前结束了这个实验。当时“监狱”里只剩下5名还没崩溃的囚犯了。
在《路西法效应》一书中,津巴多总结道:“所有这一切都显著解释了情境的力量:社会环境足以改变每个个体的人格与社会行为,其力量之大在这项研究之前是从未见过的……当我们融入新的环境时,情境能最大限度地控制人格,其重要性凌驾于我们过去的学习经验、价值观和信念之上。”
在这场监狱实验之前,早期的人格心理学强调人性的初始性,认为人性善恶生而有之,不受环境左右。而在这个“监狱实验”里,津巴多让我们看到了被环境绑架的人。“我们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各种机构环境中度过,每种环境都包含管控系统、清晰或隐含的行为准则、奖惩措施。”他写道,“在许多情况下,正是这种体制力量创造、维持了社会环境,并赋予其意义和合理性。”
尽管这场实验为自己奠定了一生声名,津巴多却在其自传中表示:不希望墓志铭只写着“他是那座斯坦福监狱的监狱主管”。“如果有一个很大的墓碑,可以这样写:他把人们从害羞的牢笼、无知的牢笼、自我膨胀的牢笼中解放出来。他做得兴致勃勃,同时也激励年轻人去成为‘日常英雄’。”
这就是津巴多对我们的期望——摆脱内心和外界那无数个隐形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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