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三四十年代,在抗日烽火中,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三校南迁昆明,共同组建西南联合大学。在躲避空袭、奔波流离的同时,西南联大仍然培养出了一大批卓越的人才:邓稼先、杨振宁、李政道、朱光亚、许渊冲、何兆武……这所伴着纷飞战火诞生的名校,成为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段传奇,其历史馨香延续至今,引发一代一代年轻读者的了解兴趣。
学者、作家张曼菱持续不断追踪、深入探寻西南联大的历史足迹与精神内涵。从1999年至2009年的10年间,张曼菱采访了西南联大师生及相关人物200多位,形成了蔚为大观、极其珍贵的第一手视频和文字资料。她的采访对象包括诺奖获得者杨振宁、李政道,哲学家任继愈,社会学家费孝通、数学家陈省身、植物学家吴征镒、“两弹一星”研发功臣朱光亚、王希季等大师级人物。此外,还有一部分是对家属的采访。如对邓稼先夫人许鹿希的访谈,对闻一多子女的访谈,对冯友兰女儿宗璞先生的访谈,对王力夫人夏蔚霞女士的访谈,对贺麟女儿贺美英女士的访谈,对赵元任三个女儿的访谈等等。
2000年8月在北京采访李政道先生
抢救性采访收获不可再生的绝版史料
这些采访成果陆续以纪录片、光盘和数据库、著述图书等多种方式呈现。2003年,以访谈素材剪辑而成的五集纪录片《西南联大启示录》问世,在央视《探索·发现》栏目播出,荣获中共中央宣传部“五个一”工程奖。2004年,为了使这批资料得到集中妥善地收藏,张曼菱将访谈的磁带送给北大图书馆收藏,并要求进行数据化处理。2007年《西南联大人物访谈录》近九百分钟的光盘成品问世。2018年,这批访谈视频资料的原貌,由中华书局进行数据化处理,整理编制成“西南联大访谈数据库”上线。
张曼菱采访的西南联大学人,在自己的领域内皆是卓越杰出人物。她不可能都懂那些理工科领域,但她尽量做好最充足的准备。“采访时如果问的问题风马牛不相及,老人们立刻会因失望而冷漠,关上那座记忆之闸。”所以她努力赢得对方的信任,抓住他们各自最精彩的点,让他们讲出最核心最关键的内容。“我必须把握每个人在这段经历中那些重要的细节和故事,这是打开老人心与史的钥匙。”采访时,有些人一开始不轻易说,然而一旦开口就会说很多,结果每个人一讲都讲几个小时。如果只是为了拍一个纪录片,采访是有提纲和时间限定的。但对方却往往不这样认为,他们希望倾诉平生襟怀。身边的工作人员也提醒张曼菱,“电池不够了,磁带不够了。”但张曼菱意识到,“这是一个历史的出口,机不可失,我必须尽可能让他们倾谈。”于是她毅然撒手,“不惜工本”地进行超时采访,敞开让他们讲。“这些是珍贵的心灵倾吐,不能轻易被打断。”
张曼菱后来也庆幸自己的这一决定。因为她所采访的对象,大都年事已高,有的在视频整理过程中相继辞世。抢救性采访带来的收获是不可再生的绝版史料。张曼菱的采访成果,为当代人认识与研究“西南联大”提供了重要的一手资料。
了解西南联大不能停留在“形”上
2024年7月,《聆听:西南联大访谈录》与《回望:西南联大沉思录》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这是张曼菱自《西南联大行思录》之后的“西南联大”题材图书作品。10月12日,2024天府书展主会场,商务印书馆举办了一场“追寻西南联大的形与神——《聆听》《回望》”新书分享会。张曼菱到场与《发现李庄》《李济传》作者岱峻展开了一场对谈。
随后,封面新闻记者专访到张曼菱。在这次采访中,张曼菱多次感叹,透过“西南联大”这段历史事物,她与“一群熠熠闪光的灵魂”相遇,收获巨大的精神能量,她愿意不遗余力转达给更多的人。她还特别强调,了解西南联大不能仅仅停留在对其“形”的津津乐道上,比如当时的地方风物、学习风气等等。更重要的是,捕捉到西南联大蕴含在校训“刚毅坚卓”之中的“神”。
对话张曼菱:“那真是一群熠熠闪光的灵魂 ”
张曼菱,昆明人。1978年考入北大中文系。1982年,在《当代》杂志发表中篇小说《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后来被拍成电影《青春祭》,影响较大。毕业后,她先到天津作协,成为专业作家。之后,她的家乡云南省委将她“人才引进”。回到故乡后,因缘际会,她得以将“西南联大”历史题材在云南省相关部门立项,开始制作相关纪录片,致力于对“西南联大”历史资源的抢救、整理和传播至今。
跟杨振宁先生畅聊4个小说 赞叹其“惊人脑容量”
封面新闻:你在做纪录片、视频库之余,还把你访谈西南联大的成果出版成书。这是很明智的做法。虽然现在是一个影像、视频通行的时代,但文字方式的呈现还是有其不可替代之处。
张曼菱:你说的对。我这次出的两本书《回望》《聆听》,内容比纪录片要丰富得多。我所采访的那些人,他们对我表达了非常大的信任。他们肯定是希望我作为中介,把他们表达给我的东西,通过合适的方式,完整地传承回馈给社会。像2001年10月对杨振宁的访谈,有4小时录像,纪录片受篇幅限制,只用了五分钟。但其实完整的内容,非常精彩,值得聆听。我不能把这些成果仅仅当成我自己的研究资源。还是要努力通过各种方式,不管是视频、光盘,还是图书,把成果完整推出,供大众阅读、使用。或许有人会问,这在社会上到底能有多大的效果?我觉得这要看大家了,各取所需吧。
《聆听》
封面新闻:跟杨振宁先生聊4个小时,至今让你依然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什么?
2001年10月在北京采访杨振宁先生
张曼菱:杨振宁谈得非常透彻,从现在谈到过去,兴致很高。我们从上午9点半一口气聊到下午1点多,整整4个小时。杨先生甚至放弃了吃午饭。他中途还打电话叫他太太自己先吃中饭。杨先生真是脑容量的巨人。回忆起往事,非常有条理,逻辑清晰,有清晰的时间线,表现出对历史节点的超强记忆力。在他的记忆里,每一件事的前后逻辑顺序都非常清楚,甚至能回忆起当某件历史事件发生时自己的心理活动。同时他还具有很高的人文素养。他善于捕捉细节,善于表达,栩栩如生。比如他讲有一次日军来轰炸后,房子、衣服什么都被废墟埋进去,什么都被砸烂了。但却有一篮子鸡蛋完好无损。
研究西南联大得到季羡林鼓励:“你可以做。”
封面新闻:在外人看来,你非常适合做西南联大相关的课题:你是昆明人,曾以云南省高考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你自己觉得呢?
张曼菱:我自己也是这样的感觉。我从小就对西南联大不陌生。从童年起,父母就总在我耳边讲述一些他们深切怀念的小故事。我父亲曾是富滇银行的职员,时常去联大听教授们讲课。我小时候就常听父亲说,抗日战争期间,北方来了一群名人、学者、教授,穿着长衫或皮夹克,有的留着胡子,说不到胜利就不刮胡子。我母亲是昆明女中的学生,她的老师就有一个是西南联大的学生,靠教书勤工俭学。她说老师的鞋帮和鞋底是分开的,拿绳子捆在一起。母亲和伙伴们听老师讲他的家乡东北,说东三省沦陷了,他当了流亡学生……也正是因为我所感知到的母校与家乡的这种渊源,让我 1978年考入北大后,非常关注西南联大。1998年,我准备启动西南联大历史访谈纪录片项目时,曾到北大朗润园请教季羡林先生,我能不能做这件事。季先生给我极大鼓励,他说:“你是北大的,又是云南人,你可以做。”
封面新闻:你曾在北大中文系专业学习四年,文学创作是你非常重要的领域。但这几十年你投入很大精力,做西南联大的研究项目,就没多少时间放在你自己的文学创作上。对此你是怎样的感受,会有遗憾吗?
张曼菱:确实。不少人看到我中断小说写作,去做西南联大研究,为我感到可惜。对我个人来说,肯定是发挥文学才能去创作更重要。但是对于社会,对于历史来说,做西南联大研究项目,可能意义更大。而且在这个项目,我比其他人有难以取代的综合优势。我责无旁贷。此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西南联大也是我父母特别喜欢的课题,我也是在完成他们的事业。我做这个事情,对我母校、家乡、父母都一起回报了。所以,我从中也得到很大的精神满足。
捕捉卓越人士的生命智慧和能量滋润当下
封面新闻:看《聆听》《回望》这两本书,我发现,里面的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普遍有单纯、纯粹的品格,遇到困难能乐观积极应对,相信世界会变好。而且其中特别拔尖者往往还文理兼通。你自己是什么感受?
《回望》
张曼菱:我最大的感受是,那真是一群熠熠闪光的灵魂!卓越的杰出的人士,绝对不仅仅是成绩优秀,他们的生活思维方式,也有很多非同一般之处。他们的智慧,在谈话中随处可见。我从他们身上学习到很多东西,深受启发。比如我去天津采访数学大师陈省身,坐在轮椅上的陈先生邀请我们摄制组前往他家书房。在书房里聊到兴处,谈到一本书架上的书,陈先生突然“哗”地从轮椅上站起来,起身找到这本书递给我。我大吃一惊。他笑着解释说自己坐轮椅只是为了节约精力。后来我还看到陈先生坐着轮椅学生跟学生精神抖擞讲课,讲着讲着就站了起来,然后又坐轮椅。可见陈先生的思路非常独特:许多老人很介意衰老这件事,会排斥坐轮椅。但陈先生对此很坦然。像陈先生这样专注于大脑和精神的强烈活动的人,减少其他消耗、分心以及风险,延长生命活力,保障脑力劳动和讲课所需,是明智之举。这也提醒我,一个人要善于守住你的那点精力,用在刀刃上,那是你的生命财富。
封面新闻:现在关于西南联大的话题,在不少年轻人那里也很受欢迎。你觉得,这段历史中的精神营养,对现在的年轻人过好当下自己的生活,带来怎样的滋润和启发?
张曼菱:采访这么多人,我自己从中获得了很大的精神滋养。比如我更深刻理解了何为“坚卓”?其实就是超脱、超拔出一般人的所见。做好自己的事情的同时,不要忘记仰望星空。对于年轻人,我想说的是,一个人在生命的不同阶段,会有不同的具体目标追求。但在这些之上,还应该有一种信心,相信世界和未来会越来越好。有了这些作为强大的内心力量支撑,才不会为了一时一事而过度烦恼痛苦,才可能做到“刚毅坚卓”。这种力量,可以向历史去寻找。其中有一段历史,就是离我们比较近的抗战史。这段历史里的西南联大里有那么多的好故事,好老师,好学生,那么多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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