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溪河边》(朗读:飞宇)

《石溪河边》(朗读:飞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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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 溪 河 边

马恭驰

石溪河不是母亲河,只是罗霄山脉南麓逶迤而下的一条小溪,绵延上百公里后,便向大江大河汩汩而去。从哪里流向大海,没有去考证,地图上了无踪迹。它像待字闺中的村姑,不涂口红、不洒香水——既没有经受过现代农业文明的陶冶,更没有经历过现代工业社会的洗礼。如果不是山洪暴发的季节,溪水长年清澈见底,水草沿溪而生,鱼儿在水中溜达,野鸟在水上嬉戏,村鸭在溪中放歌。小溪九曲回肠,沿溪两边,土地肥沃、良田万顷、粮草丰足,散居着许多个大小不一的村落,栖息着上万口人。由于溪水流经的地域多是崇山峻岭,所以溪边经常会升腾起一片充满诗意的轻烟,尤其是初春和深秋时节。夏日的黄昏,溪边到处是忙碌的身影,到处是浣洗的妇人。当一弯新月冉冉升起时——“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景致随处可见。如果是在传统农业社会,没有欲望的纷扰,心若止水、与世无争,守着一个人看太阳东升西落,直到彼此终老,那绝对是一个好地方。石溪河流经中游时,呈现出一片开阔平坦的腹地,四周布满了起伏的山峦。当溪水顺流而下绕着其中一座山峦拐弯时,脚下有一所由祠堂改建而成的学校,像一座旧式书院,蛰伏在山野之中,给人以庭院深深的感觉。它是我职业生涯中第一个驿站——人生中真正意义上的生命原点,就是从那里出发的;青春中的一段非常宝贵的三年时光就是在那里度过的;此生中最难忘、最值得回味的日子就是在那里尘封的;激发我真正思考人生去向的原初动力、特别渴望远航的雄心就是在那里勃发的。此后,不管我身居何方,无论是怀旧、是倾诉、是审美、是发呆、是沉思,还是继续前行,我就像一个患有偏执狂的生灵一样,总是忘不了那个魂牵梦绕的地方——如果没有那三年在大山深处挣扎、锤炼、追求、奋斗的历程,尽管受过差强人意的师专教育,尽管有过许多昙花一现的梦想,仍然摆脱不了作为一个乡村农民儿子的宿命,仍然是偏远山村中学那个被人呼来唤去、不断用烛光照亮别人的平凡教师——从高一教到高三,从高三又折回到高一,偶尔也客串一下初中教学,因为那是一座合成中学,初、高中都有。教烦了,想挪位,便从一所乡村中学调到另一所乡村中学。去一趟县城都是一种奢侈,见到校长都心存敬畏,见着县官更会发抖。每到月末就用几秒钟数下发到手中为数不多的钱,然后又盼着下个月早点发工资。每到学期末,就会关注全县成绩排行榜——若是自己所教的科目排名靠前,便会暗自高兴好些日子,然后幻想着哪一天被教育局长看上了,调到县城的中学去,顺理成章地找一个小县城的妞暖被窝。假以时日,再找机会去钻营、去结识小县城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期待被哪位县官看上了就可以改行,摇身一变成为衙役,回到乡下去也好在父老乡亲面前高声大气地说话,过把光宗耀祖的瘾。美滋滋地想着、想着,不觉在甜蜜的睡梦中流出口水来。可是醒来之后,一切依然如故,不觉又暗自神伤。在缓缓行进的时光中,守着若无变故,便是几十年如一日的乏善可陈的乡村教坛,只有教师节来临时,才会被社会不咸不淡地恭维一番,然后学校趁机给每位教师发一个水壶或高压锅或分点学生饭堂快要霉变的粮食尾子,高兴个两三天,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回到乡下,左亲右戚懒得理你;走在县城的街道上,撞见当年睡在上铺的兄弟后,彼此打个哈哈,便见他骑着单车绝尘而去,连一句假惺惺的“去我那里玩一下”的客套都没有。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由此使我脆弱的心灵更为脆弱、自卑的心更加自卑,于是我深深地感受到了平凡职业所带来的困境。在屡受刺激之后,价值观便发生了位移,过于注重追求个人的理想和前途,深陷自我小天地的泥潭,连小县城或是生我养我的故乡,都懒得抛头露面、回去晃悠了。再也不奢望一些天方夜谭的事情会在我身上发生。于是,便潜下心来开始了人生背水一战的大突围。作为农民的儿子,对于乡村的情感五味杂陈。乡村对于我来说,是一首既充满古老而浪漫色彩,又带着泥土芬芳的山野诗。坦白地说,小时候,我不太喜欢乡村——除非有足够的钱,不靠“脸朝黄土背朝天”维持生计,可以在乡村建豪宅,可以闲庭信步,可以娶沈从文笔下如“翠翠”般美丽清纯贤惠的村姑,可以生大堆孩子,然后围着我不断争宠地叫着“爸爸、爸爸”,不断叽叽喳喳地向我告状,让我真切地感受到农业社会的人伦图景是多么美好!所以上世纪那些红遍大江南北、有点吉卜赛风格的讴歌田野乡恋的曲子,实在太好听了!曾一度唤起过我对乡村田园诗般生活的无限憧憬,它们像安魂曲般使我在泥土的恬静中找到了归宿——假如这辈子别无他路可走时,就老实本分地守着祖传的一亩三分地,年复一年地数着日渐减少的日子,波澜不惊地度过平凡的一生。然而,在潮湿或是炽热的田埂上横躺着、在逼仄坚硬的木板床上辗转着,百无聊赖地思考着人生的时候,会怅然若失,时常会隐隐地萌动着去大千世界云游的想法。因此,每当我从田野上醒来之后,对那些歌曲又深感迷茫。在时光悠悠的传统乡村社会,固守在田野小河边,然后日复一日地耕种着、繁衍着,直到黯然终老,便心有不甘。千百年以来,匍匐在赖以生存的土地上的中国农民,是一种怎样的人生遭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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