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西厢》第五章(下) 道场闹斋

《王西厢》第五章(下) 道场闹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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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西厢》第五章(下) 道场闹斋琴童连忙爬起来,口中应道:“相公,来了,来了!”张生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胆敢睡懒觉!真是岂有此理!还不赶快侍候我梳洗!”琴童好像做了天大的错事似的,低声应道:“是!”说罢,就去打洗脸水,取出今天要更换的衣服来。张生今天一身素服,头戴白绫解元中,身穿葱白缎子海青,足登粉底皂靴,更显得格外风流潇洒。这时,法聪小和尚来了,他是来看看张生是否已经起身。他和张生,也是三生石上订下缘分,所以从一开始就关注着张生和莺莺小姐的这份姻缘。今天是关键的一天,似乎张生不急他法聪倒急起来了,因之一大清早就来找张生,提醒他要早一点到道场去。法聪走到容膝山房,推开房门,见张生已经衣冠楚楚地坐在那里,上前问候道:“先生好早!”张生见是法聪,说道:“小师父早!”法聪道:“先生,今天是正日子,你要早去才是!”张生道:“多谢小师父指点。”法聪道:“先生,请跟小僧走吧。”两人一前一后往功德堂而去,琴童紧跟在后面。话说功德堂里,十分热闹,香烟镣绕,结成云盖,直飘户外,笼罩了碧琉璃瓦。和尚们念咒诵经的梵呗声,好像大海里的波涛,一浪高似一浪。堂内幡影摇摇,幢形飘飘,法鼓咚咚,金铎当当,如同二月的春雷在殿角轰响;钟声和佛号,赛过半天的风雨,飘洒在松树梢。法智带领着一班小师弟们,虔诚地礼佛做功德。依照法本长老的安排,第一天念《大方广佛华严经》,第二天念《妙法莲华经》,第三天念《金刚般若彼罗密经》。今天是第三天了,施主们都要来拈香,而且由法本长老亲自主持,所以和尚们个个都不敢懈怠,早早来到功德堂,敲动法器,宣佛号,诵真经,十分用心。再说张生跟着法聪小和尚来到功德堂,一路上,张生不停地打如意算盘:小姐现在一定还没有到,小姐的闺门绝对不能让和尚们去敲,他们也没有资格去敲,自有红娘在纱窗外通报。我害相思害得把眼睛害成馋痨病,等小姐出来时,我一定要狠狠地看她一个饱。张生一边想一边踏进了功德堂。法本长老见张生到了,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先生早!”张生拱手还礼,道:“长老早!”长老道:“先生,请先拈香。”张生道:“小生遵命。”说罢,在案桌上拿起三支香,点燃以后,执在手中,在父母神位前双膝跪下,默默告陈:“一炷香,祝愿在世的亲人寿比南山,长命百岁!二炷香,祝愿亡化的先人早升仙界,皈依三宝。三炷香,只愿小红娘不要顽皮恶劣,老夫人不要左右挑剔,小狗儿不要乱叫乱咬!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菩萨啊!保佑小生和莺莺小姐早早成就了幽期密约,比翼双飞。”祝告已毕,又叩了三个头才起身。长老见张生拈香完毕,说道:“先生,等一会儿老夫人出来,恐怕要问的,你就说是老衲的亲戚好了。”张生道:“多谢长老成全,小生记住了!”却说崔府,今天也都忙开了。相爷三周年道场是一件大事,脱孝换服以后,也许小姐和郑姑爷就要办喜事了,所以合家上下一切人等,都十分重视。老夫人今日绝早起身,由丫环春香、秋菊侍候着梳洗完毕,穿上孝服,一切都收拾停当,准备到寺院去拈香。等了好一会儿,见女儿还没有来,向左右看看,见红娘侍立在一侧,就对红娘说道:“红娘,速到后楼去请小姐下楼,同去寺院拈香。”红娘应声“是!”就匆匆地往后楼而去。却说莺莺小姐此刻尚在高卧,因为昨晚迟睡。她心事重重,思绪万千,明天的道场功德圆满,就要除去孝服,对她来说并非是好事。现在家中人手不够,特别是缺少大男人来支撑门户,所以,孝服一除,母亲一定会很快要她和表兄完婚。在旁人看来,也许是一件大喜事,可对于莺莺来说,乃是莫大的不幸。陪伴着打从心底里讨厌的男人过一辈子,简直比死还要难过,想想往后可怕的日子,忍不住心惊肉跳,但又有什么法子呢?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这时,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张生的形象,这个可爱的人儿,真让人永世难忘,心里暗暗地说道:“郎君,奴家和你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佳偶,为何造物无情,不肯成全,偏偏让我去匹配怨偶呢?我好恨啊!”小姐在绿纱灯下自怨自艾到深夜,没精打彩地勉强解衣上床,可是翻来覆去如何能睡得着。她在床上恍恍惚惚,迷迷蒙蒙,忽见张生从门外走进来,站在她的床边,撩开罗帐,对着她笑容满面。小姐心里又喜又羞,心头突突如小鹿乱撞。张生解衣和小姐共枕,小姐半推半就,就在快要入港之时,忽听得有人在叫“小姐,小姐!”小姐大吃一惊,心想糟了!此事被人发觉,叫我有何面目见人?心里一急,就急醒了,睁眼一看,天已大亮,自己好端端睡在绣床上,身边什么人也没有,才知道做了一个好梦。回味一番,心中不觉又苦又甜,轻叹一声,侧过头去,见到是红娘呼唤,想起梦中之景,娇脸上不觉一红。红娘见小姐醒来,见了她却脸上一红,红娘这鬼精灵,就已知小姐是在想心事,做好梦,一定是梦见了那位二十三岁尚未娶妻的书呆子了。今天要办正事,红娘不想去取笑,放着以后再说。对小姐笑着说道:“小姐,时光不早了,小婢奉了老夫人之命,请小姐下楼,同去寺院拈香。”小姐觉得很难为情,平常一向起得早,偏偏今天睡懒觉,连忙起身,梳妆打扮。今天是去道场在亡父灵前叩头,用不着浓妆艳抹,首饰也不戴,只在螺髻上插一根翡翠玉簪,用一对白玉钗绾住鬓发,耳上戴一副明月珠环;身穿雪白杭绸对襟袄,系一条雪白杭绸百褶湘裙,三寸金莲上一双小巧玲珑的白绫凤头鞋,浑身缟素,宛如白衣观音下凡尘。红娘帮小姐打扮就绪,主仆二人下了妆楼,来到中堂,小姐见过娘亲,全家一起拥出院门。在院门外已经停下了两乘大轿,一乘小轿。老夫人和小姐分别乘坐两乘大轿,奶娘抱着欢郎坐一乘小轿,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后寺门,绕道直奔山门而来。到得山门的滴水檐下,轿子停下,轿夫回避,春香扶着老夫人,红娘扶着小姐出轿,早有法本长老在山门迎接。长老见崔老夫人驾到,合十施礼,说道:“夫人驾到,老衲未及远迎,还请夫人恕罪!”老夫人道:“长老少礼,有劳出迎,实不敢当!相烦引路。”一行人等随着长老一径到功德堂来。功德堂在大殿后面的东北角,设计精巧,不用屋梁,所以叫做无梁殿,也叫无量殿,本来是取“功德无量”的意思。殿门正上方悬挂一块蓝地金边金字匾额,上面“功德堂”三个大字是当代大书法家欧阳询所书,门口两旁挂一副对联,上联是“功德堂功德无量”,下联是“普救寺普救众生”。也是出自欧阳老先生的手笔。崔老夫人一踏进功德堂,心中便激起了无限悲痛,颤巍巍地走到老相爷的荐亡台前,点燃香烛,在神位前双膝跪下,一阵哀伤,泪水不住地流淌,心里有无数的苦水要向死去的夫主倾吐。想当年,你老相公在世之日,那是何等的煊赫,门庭若市,奔走满座;如今是人走茶凉,门可罗雀。剩下了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寄寓寺院,难返故乡;女婿郑恒,凡番寄书,至今沓无音信,耽误了女儿的终身,本想女婿半子有靠,现在则希望渺茫。想到这里,更加伤心,不觉放声痛哭起来。哭了一会,丫环春香和奶娘一起把老夫人劝住。老夫人从拜垫上起身,奶娘把欢郎抱过来,也在神位前跪拜,然后是红娘搀扶着莺莺小姐过来跪拜。小姐到得荐亡台前,眼泪已经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扑簌簌地往下掉,亲手点好三炷香,插在香炉内,转身扑倒在拜垫上,放声痛哭,只喊了一声“爹爹啊!”就泣不成声了,可是心里在边哭边诉:爹爹,你老人家生前最喜欢女儿,你教我读书写文章,诗词歌赋样样教,琴棋书画件件学,我学得满腹经纶不输男子汉。女儿虽然是一个女孩子,也一样承欢膝下,替您老人家消愁解闷。哪料到你老人家一病不起,撒手西归,丢下了苦命的女儿,叫我去倚靠谁?小姐想到“倚靠谁”,心里更加悲切了。爹爹你疼我爱我十六春,却没有为女儿的终身幸福设想过,你的临终一句话,把女儿许配给表兄。爹爹啊,你是聪明人做了糊涂事,你只知道门当户对、中表联姻、亲上加亲的好,却不了解表兄郑恒是何许人?他乃是个不思上进、没有出息的无赖子!爹爹你不仅葬送了女儿一辈子,也损害了我们崔家的好声誉!小姐越想越痛苦,本来是哭父亲的,现在是哭自己了。她又想,如果父亲还在世的话,他老人家知道女儿不同意这门亲事,一定会依从女儿的心愿,决不会像母亲那样硬咬定中表联姻,门当户对。母亲啊!你枉做了娘!怎么不懂得女儿的心愿呢?你就那么忍心让女儿去跳火坑吗……越想越悲伤,真是痛断肝肠,几乎哭晕在台前。再说张生,自崔家一行人来到以后,便对一切视而不见,只盯牢其中一个人,而且连每一根头发丝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就是莺莺小姐。当小姐一跨进功德堂,张生的眼睛就直了,连忙对站在旁边的法聪低声说道:“小师父,多亏你的虔诚,引来了神仙下凡!”法聪也压低声音说道:“张先生,也是你的精神感召啊!这是第二遭了,看得仔细点,看个够。”张生没有心思去听法聪的回答,眼睛紧盯着小姐自言自语道:“我只认为是玉天仙离开了广寒宫,却原来是可喜可爱的多情种子到道场拈香。小生是个多愁多病的身躯,怎么能经受得了她那倾国倾城的容貌啊!她小小的嘴巴像樱桃,白白的鼻子赛过宝玉琼瑶;梨花似的娇脸,杨柳般的柔腰。那么窈窕,满面儿都堆着俊俏;那么苗条,浑身儿全是春娇!”且不说张生在那儿如痴如醉,就是法本长老虽然年纪老大,高居法座诵经,也不禁被莺莺俏丽的容貌所折服,直勾勾地把双眼紧盯着小姐。原班首法悟击磬,法聪正站在一侧,法悟双眼无暇旁顾紧盯着小姐,不知不觉,把法聪的光头当作金磬敲起来。法明正在宣诵佛号,念着“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摩诃萨”,却念成了“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莺莺小姐菩萨,黑头发,皮肤白”;法智念的更是不知所云,他念的是“金刚经,金苍蝇,麻头苍蝇,红头苍蝇,莺莺小姐,小姐莺莺”;添香的头陀忘记了添香,剪烛的行者把蜡烛的芯子全都剪掉。法鼓铙钹,金磬木鱼一齐敲,好像正月十五闹元宵。不管老的、小的、村的、俏的,全都弄得神魂颠倒。法聪光头上被敲了几个大包,正在暴跳,见了这种场面,觉得有点不大妙,师兄弟们今天似乎都撞着了魔道,念的经丈,莫名其妙;敲的法乐,没谱没调。反正今天全乱了套,给师父察觉了,看你们一个个挨骂,谁也别想逃!再说张生,对一切都是熟视无睹,只对小姐的一举一动“无微不至”,连脸部表情的变化,一丝一毫都没有放过。现在他看到莺莺小姐如此恸哭,心想,她这样痛哭,是要哭坏身体的,我不妨帮她一起哭,也可以减少小姐一半的悲伤,最好我也去和小姐跪在一个拜垫上,一起去哭,更加见效。可是她的老娘亲就在旁边,此事不可莽撞。啊,有啦!我到自己的荐亡台去哭娘老子,谁也管不着,人家还会说我是孝子哩!只要菩萨知道就行了。于是趁着大家都在劝慰小姐的时候,他悄悄走到荐亡台前,趴在拜垫上,起先是抽抽咽咽,后来想到自己父母双亡,湖海飘零,既未立业,又未成家,更为伤心的是近在眼前的心上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为眷属,前途渺茫,后路空虚,真有点意灰心懒。不觉悲从中来,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虽然不是惊天动地,至少也是声震屋瓦。最先听到的是红娘,她一听,这声音好耳熟,这不是那个二十三岁尚未娶妻的书呆子吗?他怎么又在这里?喔,我明白了!他出了五千大钱附斋,花了钱的,自然天经地义在这里了。可他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汉,男儿有泪不轻弹,也用不到如此揪肠搅肚的哭啊。小红娘脑子一转,懂了!这个书呆子一定看见我家小姐哭的这般伤心,是陪哭来了,真叫人好笑!和红娘同时听到哭声的是莺莺小姐,她循着哭声微微一侧头,从眼角上看过去,见张生趴在一侧的荐亡台前哭拜,小姐想起来了,听红娘说过,他是附斋荐亡来的,想不到他也是一个孝子哩!可见他的感情和我是一样的,真是我的心上人啊!小姐想到这里,哭声不觉低下来了。红娘见小姐的哭声减弱了,忙及时劝慰道:“小姐,不要哭坏了身子!”说着,就去把小姐扶了起来。小姐也趁势起身。崔老夫人也听到了张生的哭声,她想,好奇怪,我家在做功德道场,怎么会跑出一个大男人来号喝大哭?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也太放肆了!她也循着哭声看过去,只见在下侧也设有一座荐亡台,她明白了,原来在功德堂里还有一家同时在做道场。老夫人可不高兴了,要做道场也可以另选日子,何必挤在一起呢?就对长老看看,说道:“长老!”长老此时正好在夫人旁边,听得夫人叫他,应声道:“夫人!有何吩咐?”夫人道:“请问长老,那边是甚么人家?为何两家挤在一处做功德,恐怕不大妥当吧!”长老一听,心想,啊哟,真是老糊涂了,原来在答应张生附斋之时,是打算先来禀明老夫人的,后来事务繁多,一下子给忘记了,难怪老夫人要责问。现在只有把张生和自己的关系说得亲密一些,或许可以得到夫人的原谅。就连忙说道:“老夫人,请宽恕老衲专擅之罪!这一家乃是老衲的一房亲戚,是一个饱学秀才。父母双亡以后,无可报恩,听得小姐追荐老相爷,触动了思亲之心,故恳求老衲替他附斋一份。老衲念他一片孝心,又因亲情难却,故而答应了他,来不及禀明夫人,万望夫人恕罪!”老夫人道:“原来如此,长老何罪之有。这人知书达礼,孝心可嘉,既然是长老的亲戚,便是老身的亲戚。何不请来一见?”长老道:“遵命!”心想,张生仪表不俗,人才出众,不会丢人现眼的,尽见无妨,就向张生那边走来。此时的张生,已经听到小姐不哭了,他自然也停下哭声,从拜垫上起来,站在那里。只见长老走近,说道:“先生,崔家老夫人敬慕先生高才,特命老衲前来请先生相见。”张生听到老夫人相请,心里非常高兴,这位未来的丈母娘是应该要见见的,以我的才貌,肯定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就对长老道,“既蒙崔家老夫人见爱,小生理当拜谒,还请长老引见。”说着,就跟着长老兴冲冲地来了。老夫人坐在荐亡台旁边的一张大师椅上,看到老和尚领着一位年轻的书生走过来,这书生相貌堂堂,仪表非凡,斯斯文文,目不斜视,看上去是一个谦谦君子。崔老夫人心中不免顿生好感。长老带了张生走到老夫人跟前,将身一让,手一招,说道:“相公请过来,这位就是崔府相国夫人,上前见过了。”张生在走过来的短短时间内,心中想道,本来读书人初见长者,大多是一躬到地,可今天情况特殊,一来,对方是相国夫人,身分尊贵;二来,搭伙荐亡,占了便宜,应该道谢;三来,也是最最主要的,她是未来的丈母娘;四来,我的礼数周到,小姐在旁边看到我彬彬有礼,对她的母亲如此尊敬,也就是尊敬小姐,小姐就会更加喜欢我。如此说来,这个大礼是一定要行的,所以张生听老和尚一介绍,立即上前一步,双膝跪地说道:“老夫人在上,晚生给老夫人叩头了!”崔老夫人没有提防到张生会行大礼,连忙立起身来,说道:“啊哟,先生行此大礼,老身万万不敢当,快快请起!”张生叩了头,道:“多谢老夫人!”说罢,站起身来。此时,小姐站在母亲身后,今天是个机会,用不到“临去秋波那一转”了,但是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圆瞪着两眼狠瞧——那是有失身分的。可她又舍不得不着,在这种场合,小姐也是很会做作的,只见她把粉颈微微一低,眼皮略略下垂,俩眼似看非看,一个劲地打量着张秀才。她见那秀才的外表风流潇洒,倜傥不群,青春年少,雄姿英发;从他的礼仪上看,心思十分机敏,才学当今第一,举止洒脱,令人爱慕。不禁暗暗赞叹道:“好一个张秀才也!奴家如果有这般的夫婿,终身无憾!”小姐此时不但不再悲伤,而且很高兴,她长了这么大,从未这样仔细地看过一个男人,现在不仅看了,而且看的是心上人,心中觉得很满足。莺莺小姐暗自思量的时候,也就是老夫人和张生寒暄的时候。老夫人道:“先生请坐。”张生道:“老夫人在上,晚生安敢妄坐!”老夫人道:“先生不必客气,但坐无妨。”张生道:“是,恭敬不如从命。那么还请老夫人先坐,晚生才敢放肆。”老夫人道:“既然如此,老身告罪了。”说罢,在椅子里坐稳,道:“先生请坐。”张生见老夫人已经坐下,说道:“晚生大胆,告坐了。”说罢,后退两步,在旁座上恭恭敬敬地把半个屁股放到椅子上。老夫人看了,很是满意,这秀才很有教养,一定是位大家子弟,倒要问问他的身世,于是道:“请问先生大名?”张生答道:“晚生单名一个‘珙’字。”老夫人道:“不知怎生写法?”张生道:“乃是斜玉之旁一个‘患难与共’的‘共’字。”老夫人道:“佳名,佳名!请教台甫?”张生道:“草字君瑞。”老夫人道:“想必是君子的君,祥瑞之瑞!府上何处?还有什么人否?”张生道:“老夫人容禀:晚生家住中州洛阳城,先严官拜礼部尚书,为国操劳,只因卢杞奸贼弄权作恶,先严忧愤而卒,不幸慈母相继去世,从此家道中落,剩得晚生孤身一人,湖海邀游,琴剑飘零,虚度二十三春,既未立业,更未成家,实在愧对先人!”老夫人道:“听了先生的身世,老身深表同情。先生年轻有为,文章盖世,掇巍科,取青紫,如同拾芥,荣宗耀祖,光大门楣,就在眼前。希望先生好自为之!”张生道:“多谢老夫人教诲,金玉良言,自当刻骨铭心!”红娘在旁边听得差一点笑出声来,这书呆子又来了,还是“二十三岁尚未娶妻”那一套,不过今天药没有换,汤倒是换了,并没有说“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尚未娶妻”,肯定是怕老夫人见怪,不敢如此放肆,总算还老实。我看他今天如此殷勤,大概昨晚上忙了一夜,不过书呆子晚上又要睡不着觉了,千声吁,万声叹,直到大天光,唉!这相思病他是害定了!琴童始终跟主人在一起,张生凝视小姐,他就盯着红娘,很可惜,他想红娘,红娘不想他,红娘一眼都没有看他,好像他不存在似的。这使得他很丧气,所以当张生趴在拜垫上号陶的时候,他也趴在地上陪哭,借题发挥,吐吐他的委屈。他倒不是为了情啊爱的,而是觉得红娘太瞧不起他了。张生和老夫人寒暄,他就站在主人身后,也偷偷地瞧一眼莺莺小姐,他觉得相公说的一点不假,确是比相公画的还要美,有这样的主母,不仅是相公的福气,我琴童也有光彩。他的得意劲,几乎超过了他的主人。当他听到相公在说“更未成家”时,一心以为崔老夫人会说:“先生不必优虑,老身有一小女,容貌不俗,可配君子,不知先生意下如何?”这不是很好吗?可是老夫人却不这么说,只是说了一通大道理,真是岂有此理,这样有才有貌的女婿,打了灯笼都难找,这老太婆瞎了眼,大概老糊涂了。就在老夫人和张生寒暄的时候,法本长老带领徒弟们念诵最后一卷经,就要功德圆满了。小和尚们早已看饱了小姐,而且有长老师父在场,所以大家都正经八百地做佛事,不一会,道场就结束了。长老走到老夫人面前道:“启禀老夫人,荐亡功德已经圆满,天色不早了,请老夫人和小姐回宅吧。”老夫人道:“长老辛苦了,小师父们辛苦了!老身告辞。”说罢,带领着一众人等回归宅院。张生听得长老在请老夫人等起驾回府,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又难受,又恼火,这老秃驴真不知趣,为什么不把佛事多做一会儿呢?看你怎么样来打发我!你看那小姐一直在看着我,眉梢上含情脉脉,我的心绪你知道;心儿里万种忧愁,你的情思我猜得到。唉!真是有心的哪能及得上无心的好,多情的反而被无情的恼。劳累了整整一个通宵,月亮落了,钟声响了,公鸡啼了,真个是玉人回去得快,好事收场得早。道场已经完毕,大家都散了,莫名其妙的各自回家,糊里糊涂的闹到天亮。只因为你有着闭月羞花的容貌,少不得险些被剪除了一家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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