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之后,就到了白露。俗话说:“白露秋风夜,一夜凉一夜。”夜凉了,露水才会凝结,所以露水也就成了秋夜的标配。秋属金,金色白,所以秋露又称白露,并不只是因为露水色白而已。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到了白露,秋意浓了,秋天的感觉也深了,天上的大雁,开始成阵南飞,地上的游子呢?身逢此时此刻,面对此情此景,又会引逗出怎样的情思,写下怎样的诗篇?跟大家分享一首属于白露的诗,杜甫的《月夜忆舍弟》。
月夜忆舍弟
杜甫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舍弟:家弟。
戍鼓:戍楼上用以报时或告警的鼓声。
断人行:指鼓声响起后,就开始宵禁。
边秋:一作“秋边”,秋天边远的地方,此指秦州。
一雁:孤雁。古人以雁行比喻兄弟,一雁,比喻兄弟分散。
分散:一作“羁旅”。
况乃:何况是。未休兵:此时叛将史思明正与唐将李光弼激战。
唐代的大诗人,写人情最好的,首推杜甫。李白是谪仙人,不大容易看到别人,即使看到了,也往往是围着他转的、为他服务的人。比如看到汪伦,那是因为“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看到蜀僧濬,是因为“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看到荀媪,那是因为“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或者再有,就是一些意象化的人,比如“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的宫娥,“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的思妇,等等。
杜甫不一样,杜甫是一个真正的儒家,儒家关注人伦,先要建立一个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义妇顺的模范家庭,再推己及人,建立一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良好社会。这样的人伦关系,对他来说既是理想,也是实实在在的人生实践,所以写得特别赤诚。比如写妻子,是“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把四五十岁的老妻描述得那么美,真是好丈夫;写孩子,是“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对调皮捣蛋的熊孩子那么疼爱,也真是好爸爸。写兄弟呢?就是今天我们要跟大家分享的这首《月夜忆舍弟》。怎么写的呢?
先看首联:“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说是月夜忆舍弟,但是,一上来,既没有月亮,也没有弟弟。有的是什么呢?是一个战乱年代,荒凉冷落的大背景,“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寻常时候,老百姓经常听到的是街鼓,谁会听到戍鼓呢!可是,这不是平常岁月,杜甫这首诗写于759年,安史之乱正在进行之中,杜甫逃难到了秦州,也就是今天的甘肃天水。秦州是一座边城,戍楼上鼓声响起,宣告宵禁的开始。戍鼓一响,行人断绝,四周一片荒凉,这就是“戍鼓断人行”,写地上的场景。
正在这个时候,一只孤雁从天上飞过,传来一声哀鸣。大家都知道,大雁是候鸟,时值秋日,北雁南飞,本来是自然规律。问题是,大雁迁徙,从来都是结伴成行的,但这只雁却不知为何掉了队,孤飞至此,这才发出哀鸣。这就是“边秋一雁声”,写天上的场景。一联诗,前一句写地下,是看到的;后一句写天上,是听到的。无论是天上还是地下,是看到还是听到,都那么冷落凄惶,把秋夜边塞的气氛渲染到了十分。这一联的作用仅仅是渲染气氛吗?并不是。这一联诗,虽然诗面上就是写景,没出现弟弟,但其实已经给诗题中的“忆舍弟”打了一个伏笔。为什么?因为雁行有序,所以,古代也常常用雁行或者雁序来代指兄弟。现在,看到大雁离群孤飞,怎能不引发诗人兄弟分散,漂泊无依的感伤呢?
首联写荒凉冷落的大背景,顺便给忆舍弟打伏笔,颔联该写月夜了。怎样写呢?“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前一联写行人、写孤雁,都比较实,这一联,一下子进入了一种空灵的意境。露白月明,多美啊。只是美吗?当然不是。这一联不仅美,而且有情。情在哪儿呢?这一联的写法,正是《红楼梦》里香菱学诗时说出的那句话:“诗的好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要说无理,这一联是真无理吧?所谓“露从今夜白”,其实是说,今夜是白露。白露是一个节气,从此之后,天气转凉,露水凝结。
露水本身晶莹剔透,可以称为“白露”,而古人又以四时配五行,秋天属金,而金色白,所以秋天的露水又称为白露。换句话说,露水本来就白,秋露更是笼而统之地称为白露,根本谈不上“露从今夜白”。如此说来,“露从今夜白”岂不是无理?那再看下一句,“月是故乡明”,就更无理了。所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普天之下,看到的都是同一个月亮,古代又没有雾霾的困扰,怎么会“月是故乡明”呢?这当然无理。可是,你用心去体味,就会发现,这两句诗,其实是最有理的。
为什么?因为它写的不是景,而是情啊。本来,时序交替之际,也正是愁人断肠之时。白露到了,天更凉了,游子的心也更凄惶了,带着这样的心情看露水,都会觉得刺眼,这才是“露从今夜白”。可是露水固然白,月亮却仿佛黯淡无光,哪里有故乡的月亮那样皎洁,那样明亮!故乡的月亮为什么格外亮?不是月亮偏爱故乡,而是因为故乡意味着团圆,意味着欢乐呀。人在欢乐的时候,不是看什么都格外美吗,这才是“月是故乡明”。仔细想想,这句诗哪里是杜甫一个人的感受,这是千百年来,千百万游子的共同感受,它那么无理,却又那么有情,才能那么打动人心。
这正是王国维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就是香菱所谓“看似无理,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美是一个好处,情是一个好处,还有什么好处吗?这一联诗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结构的巧。本来,这一联诗的意思无非是今夜露更白,故乡月尤明。可是,如果这样写,多么平淡啊!诗人怎么处理呢?他把诗中的两个亮点——露和月提出来,做成了主语,再加上判断词,就成了“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没有人觉得,这一联写得很霸道?没错,确实是霸道,笔力霸道,情感也霸道。可是,就是这精准的霸道,一下子让这联诗矫健起来,写得龙骧虎步,有灵气,也有生气。我们讲诗,经常会讲炼字,比如“僧敲月下门”还是“僧推月下门”,一推一敲,这是炼字的典范。而“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呢?它炼的不是哪一个字,而是整个句子结构,结构一变,诗就活了,这才是更高程度的推敲。
首联和颔联都是写景,颈联该转了。转到哪里呢?转到抒情了。“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本来,望月思乡、望月怀远都是人生常态,诗人也自然而然地从首联的孤雁,颔联的明月转到了对兄弟的思念。杜甫有四个兄弟,此时此刻,他们在哪里呢?我们不知道,杜甫也不知道。我们知道的是,杜甫的老家在河南巩县,那也正是安史之乱破坏最严重的地方。大难临头,兄弟们风流云散,家园被毁,想要问问每个人的死生状况,都无处可问。这是何等焦虑,何等伤痛啊。
看到这一联,有没有人想到过白居易的《望月有感》?“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同样是兵荒马乱,同样是田园荒芜,同样是兄弟五人,同样是骨肉飘零。写得都那么情真意切。区别在哪里?白居易的兄弟们,虽然离散了,但至少都有下落,所以,他们还能“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而杜甫的兄弟们呢,甚至不知是死是活,这不是更大的伤痛吗?我们经常说杜甫的诗是“诗史”,将民生疾苦,化作笔底波澜。其实,不用看世代传诵的“三吏”“三别”,单看这“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我们也能感受到那个时代的乱离与忧伤了。
景也写到了,人也写到了,月夜也写到了,忆舍弟也写到了,怎么结呢?看尾联:“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弟弟们没有下落,做哥哥的当然牵挂。诗人多么希望能够打听到他们的消息,能够互通音信,彼此报个平安啊。可是,山遥路远,即便在平时,写信也常常收不到,何况是现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心不能放下,信却又无从发出,就是这样牵肠挂肚,就是这样无计可施。这是多么沉痛的心情啊,可是,诗人没有狂呼乱叫,没有痛哭流涕,就用一联“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收尾,和首联的“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遥相呼应,写得深沉感慨,却又波澜不惊。这就是我们一直强调的含蓄蕴藉,淡语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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